“我李别龙今后可以没有钱,但是,一定要有咱们这些朋友。”
——李别龙1989年9月25日谈话
一(上)
又经过了一个没有农历三十的春节。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杜需沙和鞠雨文都各怀心事。
几乎在同一天,他们各自分别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开始去实现一直困扰着自己的人生理想——杜需沙得到了一个希望,他正在去争取,以能兴办自己的公司;鞠雨文受到了一个刺激,她也着手准备,去美国留学。当然,两个人都知道很难,而且相互尚未通气。
表哥Peter从香港到北京来做一个英国公司的总代理,在北京要长驻一年。Peter到家里拜访杜危然和谭悟及,带来两份礼品:两条英国三五香烟,送给杜危然;十卷柯达彩色胶卷,送给谭悟及。谭悟及酷爱照相,感到非常高兴;杜危然虽然不吸烟,那天也很兴奋,突然话多起来。
“Peter,你知道,我和你阿姨可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咱们两个人在国内就是有地位的了,咱们家里的生活在国内也算是很好的了。”杜危然说着,先用手把头发向头顶上送了送,然后把自己的衣服拉了拉(身上这件新衣服是谭悟及临时给他套上的,浆挺的面料多少让他有些不习惯),直起腰坐着,“你阿姨,在中科院,副研究员职称。”
谭悟及把两手放在腿上,抿上嘴,眨了眨,微笑地看着Peter。然后,低下下头,低声地说了一句俄文,杜危然听到后,马上去平整立着的领子。
“我知道,叔叔是机械部的高级工程师。”Peter说。
“正教授级!”杜危然举起一只手,像是在进行宣言,高声说着,“咱是正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出差坐软卧、住宾馆。高级工程师职称里的级别可不一样,我是最高级别的,如果在你阿姨单位就应该是正研,正研究员。”
“听说叔叔年轻时候在苏联留学了许多年。”
“咱,不光见过俄国人,也不光是留学时东德、匈牙利、波兰那些社会主义国家的外国同学。后来在工作中,接触过许多国家的外国朋友。”杜危然掰着手指数起来,“有美国人,日本人,西德人,法国人,新西兰人,奥地利人,澳大利亚人……”
“什么澳打利雅银,是念澳大利亚人。”谭悟及忍俊不住地说,“看你叔叔这个东北棒子!”
“我妈妈也是东北人,阿姨知道的。”Peter说。
“你姥爷聪明啊,知道早早地让你妈妈去留洋。”谭悟及脸上悲苦地说,“不像需沙他姥爷,一有钱就知道买地买地。要不,土改后,你妈妈家也得像我们家一样,哪里跑得出来你们现在的香港。”
“我妈妈留学后到香港,刚开始的时候也是很苦的,直到后来同我爸爸结婚了才……”
“你们那叫什么苦?我们家都……”
“说这些没有用的干什么!”杜危然白了谭悟及一眼,然后,把手上房顶一指,大声地说,“咱们这个楼里,住得都是高干。我家二楼住过汪道涵,三楼住江泽民……”
“唔?”Peter有些吃惊地说,“江泽民不是上海……”
“那是后来!你不清楚。”杜危然很不屑地摆了摆手,“江泽民从当机械部外事局局长开始,一直的住在我楼上。当电子工业部部长以后才搬走,大前年,去的上海。江泽民住这的时候,跟咱家关系可好了,每逢年节都会来的。他就坐在你现在坐的这个沙发。”
Peter左右看着屁股底下的沙发:窄木扶手,绿布面,铺一块山水画的毛巾。
“江泽民就坐的这个沙发上,指着我说:老杜呀,你可没有一点衰老的迹象。”杜危然呵呵地笑起来,浑身抖动地像急喘气,“不信,你问你阿姨。”
“是啊。老江这个人一点架子也没有。他喜欢音乐,喜欢听我女儿需娇唱歌,自己拉手风琴伴奏。”谭悟及眉飞色舞起来,“有一次国庆节,老江来我家,看见我正在做红烧肉,我说:我血压高,医生不让吃,可是我就爱吃肉,管不住自己的嘴。老江就笑着说:我也是,医生也不让,可我见到爱吃的东西,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呵呵!”
杜危然平日脸色总是黄的,今天却泛着红晕,平日腰总是弯的,今天却一直僵直地挺着。
与谭悟及出身大地主不同,杜危然出身于贫苦工人家庭,由于一个命运的偶然机会,他才成为了知识分子。杜危然高中毕业后,就去了父亲所在的工厂做工,一年后就是东北解放。不久,苏联开始援建东北的建设,工厂里不但到了许多苏联的机器设备,同时还来了几个苏联专家。为了让年轻的工人学习技术,工厂里开了夜校,由一个年轻的俄国老师教授俄文。一到晚上,夜校里坐着几十个小伙子,他们白天工作了一天,都很疲惫,要不是厂长的命令,谁也不可能来。俄文老师讲了一会再看,前面的人都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后面的人要么在喝酒,要不在打扑克。只有前排的一个人还在看着他,那就是杜危然。其实,杜危然也没有听进枯燥的俄文,只是他既不会打扑克,又不会喝酒,觉得俄文的发音很可笑,便抬头看俄国老师的洋相。可俄国老师很感动了,就对着杜危然一个人,讲得杜危然不好去睡了,只好坐着听。就这样,两个月后,国家要派留学生去苏联学习,给了工厂两个人的名额,条件是又红又专,红就是出身贫苦,专就是有一定的文化。头一个名额马上就定了下来,是厂长的儿子。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名额,想定就难了,上百个年轻人在争取着。厂里最后决定,让俄国老师去指定一个人。俄国老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杜危然,杜危然从此踏上了莫斯科大学的留学旅程。
“别把时间浪费在喝酒或者打牌娱乐上。”杜危然经常这么教育杜需沙。
杜危然不像谭悟及这么聪明和善于发挥。年轻的时候,每周一单位都要进行国内外时事考试。杜危然每天下班后都会仔细地阅读各种报刊,然后把重点认真地记下来。谭悟及平常不读书不看报,又有了杜需娇,下班后总忙得不亦乐乎。到周一早晨起来,谭悟及一边给杜需娇喂奶,一边听杜危然讲十分钟时事重点,然后两人就去参加考试。每次考试成绩下来,杜危然八十分左右,谭悟及却总是九十分以上。
“人不怕不聪明,要肯吃苦、肯钻研就行。”杜危然经常这么教育杜需沙。
杜危然就是埋头地读书,熟练地掌握了四门外语。俄文和德文是在大学里学的;日文是小学满洲国的底子,他又自己深造而成;英文完全是他自学:开始,买一台短波半导体收音机,每天晚上躲在厕所里,听美国之音的英语九百句。后来,去拜单位里老华侨为师,收集各种英文教材。除了读书,杜危然没有任何爱好。直到前几年,杜危然每天都是关起门来读外语。
“人呀,想干点大事,一定要耐得住寂寞。”杜危然告诉杜需沙。
“是的。要干成大事,必须耐得住寂寞。”杜需沙回答,“但是,能耐得住寂寞,未必就一定干成大事。”
“需沙大学毕业了吧?现在在做什么?”Peter问。
“在计算机公司里打工。唉!这孩子,不听话,老是想一步登天:想自己干公司。”谭悟及摇着头说,“Peter呀,你认识外面的人多,如果有什么外国公司要人,你想着点需沙。这孩子,聪明,能干,也听话,需沙要是去了外国公司,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出国哪。”
“他想自己干,就让他自己闯闯吧。”
“哪里有那么容易的事情。”谭悟及想起来,几年前她曾帮别人跑市场上紧俏商品的批条,跑了半年也无一结果。后来,她和杜危然下班后就给外语补习班讲课,用了两年时间赚来点钱,家里才添置了新家具。她不由摇着头说:“他连钱都没有,干什么呀干。”
“钱?我可以帮他呀。”看着杜危然和谭悟及面面相觑,Peter继续说道,“如果需沙办公司需要钱,就让需沙给我打电话好啦。”
“太好了!”谭悟及把双手合掌,眼圈发红,“那就太谢谢你了。我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需沙。”
于是,杜需沙自己办公司的希望之火燃烧起来。他迫不及待地给Peter打电话,希望见一面。“我明天要离开北京办事情,两天后回来。”Peter在电话里说,“我回来打电话联络你。”
过了一周,没有等到Peter的电话。杜需沙按耐不住,把电话又打过去。Peter电话里让他不要着急,再等一等,“我就这两天会联络你。”
又过了一周,仍然没有等到Peter的电话。杜需沙心里发慌,把电话再打过去。Peter说现在还是忙。
“Peter,如果您有什么困难,我就不……”杜需沙小心地听着话筒。
“没有的。”Peter毫不犹豫地说,“你办一个公司需要多少钱?”
“大概十万。”
“美圆、港币还是人民币?”
“人民币。”
“那不多呀。小意思啦。”Peter很轻松地说,“你写一个商业计划吧,然后给我好啦。”
杜需沙异常兴奋,他当即请宫明龙和孙君止到他家里,三个人商量起来。本来他让宫明龙叫上袁求科,当宫明龙告诉他:袁求科已经承包了公司的一个门市店,来不了。
“只怪自己办公司的这个事情拖了这么长时间。”杜需沙惋惜地说,“老宫,你再找小袁谈谈?”
“不可能啦。”宫明龙回答,“他主管门市店的技术,工资待遇高,还与公司年底分成,现在干得很不错呢。”
“那我们三个人先开始。”杜需沙坚决地说,“这可是一个千灾难逢的机会。”
“咱们三个人以前谁也没有办过公司,现在马上要办,具体有很多问题呀……”宫明龙沉吟着。
“是啊。”孙君止也挠了头。
“我已经想清楚了。”杜需沙胸有成竹,“第一,公司的股权这样安排:Peter占51%,人家投资得让他控股,当董事长,监督公司的开支,但他不参与日常经营;剩下的50%,我17%,你们各16%。我们要先与Peter签一个协议,我们三个人所占的股份,算我们先借Peter个人的,到年底分红后,我们都全额还给他个人,这样从第二年起,我们四个人在工商局注册营业执照的股份,真正名正言顺和心安理得了。今后每年底按这个股份分利润。第二,公司里总经理我来,负责管理和经营,你们两个人都是副总经理,全力负责市场和销售。平常我们按月领工资,每人都是两百八十元。第三,我们三个人先只雇两个员工,一个财务,一个司机,而我们又是管理者,又是销售员和搬运工。等以后,我们再发展人员,建立不同的职能部门,选几个部门经理,你们每一个人都要管理几个部门经理呢。第四……。”
“我问一句。”孙君止撮着手,眼睛发亮地插话说,“听你的意思,咱们还准备买一辆汽车?”
“当然!”杜需沙说,“公司嘛,接客户,送货物,总应该有辆汽车。我都看好了,就买吉林牌的加长微型面包车。”
“你怎么选择的?”宫明龙笑着问。
“便宜呀,我们最初的资金少,这个车也得三万七千多块呢。另外,加长的,前面坐人,后面拉货。等咱们赚到钱后,再买一辆小轿车,专拉人,这个面包车就只拉货。再等公司有钱,我们三个人都配一个女秘书。关键问题是,在公司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三个人都要去销售,一定要赚到钱。”
大家呵呵地笑起来,然后,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展望起来。
“销售方面应该没问题。”宫明龙深沉地说,“在中关村混这么多年了,市场的资源情况,用户的需求情况,我都清楚,再有老孙配合我,公司的销售应该没有问题的。”
宫明龙天生就是一个生意人,杜需沙深信不疑。虽然,杜需沙对宫明龙行事诡秘的作风颇为担忧,但是,正是这一点,更使宫明龙在商业方面沉稳可信、心计缜密。
可是,杜需沙微露愁云地说:“我唯一担心的不是别的,还是我们三个人能否赚到钱呀。”
“这没有问题呀。”宫明龙有些着急起来,“咱们三个人,就是靠自己手里的老用户,就是靠身边同学和朋友的关系,做点设备,赚养公司的钱还是轻而一举的吧。老孙,你说是不是?”
“自己的老用户?那我可没有,我跟你和需沙可不一样,这两年里,我可是一心一意的为公司跑销售。”孙君止说着声音激昂起来,大手一挥地说,“但是!我就是一个人抱着计算机,全天站在中关村十字路口中央,大声吆喝,每天也能够卖出两台去!”
大家都笑起来。
“需沙,你明白我为什么一定要拉上老孙了吧。”宫明龙说,“老孙比我心理状态好,更适于市场开拓工作,我们两个人一旦配合起来,互补得天衣无缝。前年夏天,他到我们公司去推销产品,穿个粉色的裤子,手里拿着两块他们公司生产的图形卡,一进门就大嗓门喊开了,好像里面的人都很熟悉似的,其实,他谁也不认识。你知道他喊什么?他喊:你们这个公司都快破产了知道不知道!你们怎么还用其他家的图形卡呢?那么落后的产品,你们再用下去,那就是陪着别人去死呀。然后,老孙挨个去与人游说,男的拍肩膀,女的给水果糖,一边发名片和产品介绍页,一边说着:你们看看我们公司的产品,那才是最先进的技术,你们用这个,才能够避免公司完蛋,让能够让你们领导夸奖你,我还给你们回扣。结果,搞得我们全公司的人都笑着听他讲,后来和他还都真熟了。那天也是我毕业后,第一次碰上他。我一问他才知道,敢情老孙成天看一些关于推销技巧的外国书籍,然后把那些招数就用上了。”
“我的确喜欢看市场营销方面的书,但是,给女孩子送水果糖,可是我自己想的,书上可没有教过。”孙君止说完,竟然锁起眉头,严肃地说:“我刚才一直在想呀,以后我手下要招聘部门经理的时候,我要面试的问题。”
孙君止站起来,走到房间中间,表情生动,手脚动作,演出起来。
“我问:你刚出了家门,准备上班,突然外面下起了大雨,这时候,如果你回去取雨伞,就会上班迟到一分钟,但是不拿雨伞,你可能被雨水淋感冒甚至发烧,那么你怎样选择?”
大家静静地看着他,听着。
“他要是回答:取雨伞。我就马上告诉他——”孙君止把脸一板,手向门的方向一指,高喝一句,“现在你就给我滚出这个门!”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孙君止无拘无束的大家气派,杜需沙特别欣赏。他身上既有知识分子家庭出身固有的修养烙印,又摆脱了知识分子的矫揉扭捏。他讲究生活细节,蔑视凡人俗事,举止性情豪爽,甚至出言有些狂妄,反到让杜需沙觉得可贵。而且,孙君止同杜需沙一样都是四月上旬所生,具有白羊座人的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气质(孙君止的生日更接近四月中,多少让杜需沙觉得遗憾)。杜需沙更认为,孙君止身上的潜质和勤奋,将使其在市场销售方面的发展一往无前。杜需沙读书多,经常能够在孙君止宽大的肩膀和豪爽的言语中,看到孙君止的祖父孙良诚。
杜需沙比孙君止还要了解孙良诚:孙良诚一生沉浮变幻极其复杂。孙良诚早年跟随大军阀冯玉祥,西北军五虎上将、十三太保之一,带重兵平定西北,参加直奉战争,所率部队被称“铁军”,北伐首抵济南,二十几岁便出任山东省政府主席,又在中原大战击溃陈诚,于九一八事变后,追随冯玉祥的“察哈尔民众抗日同盟军”,统领骑兵挺进军;冯玉祥失败后,归降了蒋介石,出任军事参议院上将参议军衔,负责冀察战区的抗日战事;一九四二年,率部六千投降日本人,移师扬州,“曲线救国”,任汪精卫政府的第二方面军总司令,在江南与新四军交战;抗日战争结束,又再次回归了蒋介石,出任第一绥靖区副司令官兼第一零七军军长;解放战争的“淮海战役”,于徐蚌会战,被共产党包围迫降;因提出去蚌埠劝降守将刘峙,才设计逃回南京,却被蒋介石关押,经何应钦和秦德纯等人力保获释,隐居上海;解放后,被人揭发,再被囚禁,一九五二年——孙君止出生的十多年前,病死于山东战犯管理所,年五十八岁。
正因如此的关系,前些日子,曾经有民主党团体邀请孙君止参加。因为,目前民主党派开始恢复活动,所以,正在招集遗老遗少。孙君止不感兴趣,曾经与杜需沙玩笑谈起。杜需沙则力主孙君止参加:我想参加,可是没有你的这一层关系,还进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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