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明龙从来不请任何人到他家,今天请杜需沙属于破天荒。春节大年初三,下午二点多,宫明龙穿一件浅灰色呢子大衣,背着双手,表情深沉,直立在胡同口外,等候杜需沙。
进出胡同的人很多,大多是他自幼熟悉的街坊,穿红戴绿地的人们与他擦身而过时,相互像不认识一样:他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头和眼睛直向前方,盯着北太平庄车站方向;他们也突然低下了头,当走过去后,回头瞟一眼他的后背。只是有一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经过他身旁时,鼓起勇气,轻声地叫了句“四舅”,他头还是没有动,用余光从眼镜角下瞥了一眼,鼻子里“恩”了一声。
背后这的一条胡同,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他闭着眼都不会走错,因为他能够闻出这条胡同的特殊味道。
宫明龙过去的记忆太深刻。
上午的太阳照在胡同内,鸽子在天空飞来飞去,发出的愉悦哨音,环绕耳畔,一个小伙子穿着拖鞋,手里挥动系着红布条的竿子,放飞着。偶尔,有几只鸽子回笼,簇拥着,“呱呱”地叫着。老人们在墙根阴凉处下棋,大婶们在门前,相互大声地打招呼,几个小孩子推着铁环,跑在不平的胡同夹道上,一个少年抖着空竹,嗡嗡地响着。
每天,都会有陌生的人走进到胡同,吆喝起熟悉的叫卖:“铛——”,听到这金属的颤响,就知道是剃头匠,他左手拿着“唤头”——两根银白色的条铁(一头烧结成把儿,另一头微张,全长一尺二寸),右手用一根五寸的大钉子,从两根条铁的缝隙中间向上挑,发出响亮的声音,就算是剃头匠的叫卖声;“磨——剪子嘞,锵——菜刀!”,听到这抑扬顿挫的声音,就知道是磨刀师傅,他肩扛着一条木凳,木凳上挂着磨刀石和一个盆子,嵌有油石、青石和虎钳,凳子腿绑着铁水罐,另一头绑着坐垫,还挂了一个篮子,装一些简单的工具。“嚓嚓”地磨刀声音响着,磨的菜刀,要用大拇指试刀口是否锋利,磨的剪子,要拿出碎布试着剪几下。
胡同里的每一个街门里,都是一个大杂院。宫明龙家在一个不大的小院子里,老北京时,这里住着做买卖的一家,六口人,后来走死逃亡,不知下落。原来是三间正房和两间厢房,后来住进来的居民们,又加盖出六间砖房,现在一共住着七家人。宫明龙一家五口人住着两间:老厢房一间和依墙加建的矮房一间。还有,对面有一间用砖坯搭建的简易房子,是他家与另外两家人合用的厨房,谁家每天做什么饭,炒什么菜,邻居们相互都知道。一个院子里的人,门对门,家挨家,甚至谁家有个什么事,半天之内,能在胡同内传遍。
上小学时的宫明龙,有两个哥哥在上初中,全家只有父亲在工厂里工作,收入微薄,养家艰难,母亲虽然有病在身,但也只能够去卖冰棍,贴补家用。从小学到初中,许多学校同学叫不出他的名字,只把他称为“卖冰棍老太太的儿子”。宫明龙母亲推着冰棍车,走街串巷,吆喝着:“三分、五分的冰棍!”这声音刺着他的心;越是哪里小孩多,母亲的冰棍车越是出现在哪里,使他红透了脸。
宫明龙并没有因为母亲卖冰棍,而比别的小孩能吃到更多冰棍。卖冰棍是家里的一项生计,只有到热天的下午,如果出现开始融化了的冰棍,母亲才可能给他一只,他拿起来,才吃到第一口嘴里,冰棍已经在手上化了大半。一个极热的下午,他想,今天一定又有要化的冰棍了。他跑到胡同口外,看见白颜色的冰棍车,停在路旁的树下,母亲正在吸烟,身旁是同一个胡同的邻居张大妈,张大妈在副食商店里工作,此刻也把装着带鱼的平板车,推到外面,喊着——
“新鲜带鱼三毛八一斤!”
“小豆冰棍、奶油冰棍……。”母亲跟着喊。
两个人此起彼伏地吆喝着。
看见儿子过来,母亲读懂了他渴求的眼神,母亲打开冰棍车的盖子,翻开白色棉布包,从纸盒子内拿出一只冰棍,冰棍流着融化的水,湿漉漉的,母亲双手捧给他。
“……。”宫明龙以很小的声音说着什么。
“什么?你要吃什么的?”母亲问。
“我不想吃三分的,我想吃一根五分的。”
“呸!小王八羔子。你想吃奶油冰棍呀?那我还想抽大前门的香烟哪!”然后,母亲就滔滔不绝起来,“你不自己看看,咱们家是什么人家?你爹妈没有本事,咱们家穷,吃饭还难哪。有本事,你小子今后自己混个样!买一车奶油冰棍吃。”
“有本事,你小子今后自己混个样!”这句话,让宫明龙铭刻在心。
上初中,他开始发觉,周围同学对他嘲弄:一方面,因为他母亲是卖冰棍的,另一方面,因为他在学校各方面的平庸。初中的同学,大多是像孙君止那样,属于师范大学的子女,父母是大学的老师,家庭生活比他家都富裕,穿的衣服和用的文具都比他好。他很羡慕孙君止他们,家住在高墙围起的大学校园内,家里父母是老师,功课学习比他好;院里有各种体育活动设施,运动技术也比他强。下课了,同学们准备在学校的操场上踢足球,要分成两队,可是,没有人愿意让宫明龙加入,说他“不会踢。”宫明龙只好站在操场边上看,帮助他们拣球,即使是他满头大汗地拣球,也被他们揶揄着“快点拣呀,你跑得真慢!”宫明龙就不明白,只是一堵高墙之隔,里面的这些同学就很骄傲,而外面的他就灰溜溜的?
上高中,对他一生是初次的震撼。作为重点中学的师大二附中,一下子聚集了那么多从北京市各中学考来的精英,这是他在以前的学校里,从来没有见过的。他开始认识并意识到:还有这么优秀的人物!他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他影响最深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卢刚,一个是杜需沙。
卢刚,属于读书精英中的精英。与他同班,相貌普通,也是工人家庭出身,但是聪明异常,功课出类拔萃,专注埋头读书,成绩让人望尘莫及,曾经在自己的作文中引用“生当做人杰,死亦为鬼雄”一句话,使他感到鼓舞。卢刚高考到北京大学物理系,成为北京大学的高材生。大学毕业后,卢刚在著名科学家李政道主持的严格考试中,脱颖而出,名列前茅,顺利考取由中国政府出资的公派生,赴美国留学。目前,卢刚在美国爱荷华大学物理与天文学系攻读博士学位。据说,其导师克里斯托弗?戈尔咨教授在全美具有相当影响,是在世界上颇负盛名的理论天体物理学家。
杜需沙,属于另类的社会性的人才。虽然与他不是一个班,在他还没有见到杜需沙时,这个名字已如雷贯耳,被许多人提到过。初次见到的杜需沙,英气夺人,气质非凡,作为学校学生会领导,俨然一副学生领袖的样子,好像天下的重任担于其一人肩头一般。不过,让他有些失望的是,杜需沙虽然身材比较高,也健壮,但是,并不像他脑海里想象得那么突出地高大和威猛。他暗暗想,这一定又是一个趾高气扬的人。可是,每次与杜需沙相遇,杜需沙都会主动地点点头,虽然他能够看出,杜需沙表情有些冷漠。大学的时候,他又与杜需沙同校,也许因为同过高中的缘故,杜需沙再见到他,嘴角会挂出一丝友好的微笑。他对杜需沙不很了解,只是明显地感觉到,杜需沙上高中时是一脸严肃的正气,上大学时则是一脸的复杂的神秘,他也听说,杜需沙在上大学前,得了一场重病。在他内心,敬畏那个高中的杜需沙:卓尔不群;困惑那个大学时的杜需沙:玩世不恭。有一点上,他始终非常佩服的杜需沙:身上总有一股特殊的魅力,无论在什么地方,身边总会有那么多的朋友追随着。杜需沙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呢?他一直想搞明白这件事情。
另外,他对孙君止的印象不错。一次准备打篮球的孙君止,主动招呼他:“哎,老宫!过来打球,傻看人家踢足球干什么?人家也不带你玩。我们这正缺一个人。”老宫兴冲冲地跑去参加,打了没有五分钟,孙君止喊起来了:“老宫,你下去吧!你球怎么往自己队的球筐里投?你不会!”宫明龙一边下场,一边说“晕了,我晕了,没有注意。”心里懊丧不已。
上大学,他满怀着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一直刻意地在自我改造着,从面部的表情、说话的语言、行走的动作到衣服的穿着,虽然也经常受到周围的讽刺,但是他依然执着地坚持,他要像那些成功的人一样:自信和脱俗。他感觉到,随着时光的飞弛,周围的人们渐渐认可了他的不凡。大学里,他谈过一次恋爱,女孩是大学的同学,父母都是工程师。快毕业的时候,女孩告诉他,自己家里反对年轻时谈恋爱,于是,他美好的初恋就告吹了。他深深地确认,真正原因是因为他的家庭背景,不能门当户对。他把泪水咽进肚子里,更加发狠地誓言: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他从小就记住了社会教育的一句话——人定胜天——他深以为然。
在一个院子里,与他家共用一个厨房的两家:张家和池家。张家,就是张大妈家,有一个儿子叫张亢虎,比宫明龙的大哥岁数还大,身强力壮,过去是这个胡同里的一霸,后来当了工人,又好逸恶劳,旷工在家,每天中午,张亢虎左手端着张大妈做好的一大碗炸酱面,右手抓着一双筷子、一只黄瓜和两颗蒜瓣,走出街门,蹲在门口就开始吃,同时,梗着脖子,虎视眈眈地看着过往的人,看谁不顺眼就骂两句,张大妈管不了这个脾气暴躁的儿子,邻居们也都敬而远之。池家,姐妹九个,其中老幺叫池九妹,长得是这条胡同里最漂亮的,年龄与宫明龙的二哥相同。
宫明龙上大学的时候,张亢虎被工厂开除,就在胡同口摆了一个小烟摊,做起小生意,一年后做起换外汇的生意,再后来就经营进口家用电器的买卖,到宫明龙大学毕业的时候,张亢虎已经开了公司,京城民间的进口家用电器业务,他已经控制了三分之一,当时,满城流传着的北京有三个张姓的巨富,张亢虎就是其中之一。这期间,张亢虎娶了池九妹,开着汽车,在胡同里出出进进,好不神气。去年,张亢虎买了三套新楼房,把张大妈家和池家的人,都接到新居去住了。整个胡同里的人,都羡慕得快要发疯,见到张家人便趋之若骛,惟恐巴结不上。
张亢虎神话般地一举成名,使宫明龙感到无比地振奋,张亢虎成为了他的心目中的偶像,他终于看到了自己人生奋斗的方向:要有钱!要翻身!
宫明龙精神强烈冲动着,他要奋斗,要成功,要让所有认识他的人,对他都刮目相看,他要出了那一口气——从小学开始就憋着的一口窝囊气。
其实,他已经可以聊以自慰。在这条残破的又深深的胡同中,大人小孩间都传颂着这样一句话:胡同里只出了两个能人——一个是张家的张亢虎,成为大富翁;另一个是宫家的宫明龙,成为大学生。但是,宫明龙觉得,自己还远远没有达到目标。
杜需沙从公共汽车一下来,就看见招手的宫明龙。
“你怎么不戴帽子?”杜需沙看见宫明龙耳朵已经冻红,就关切地问。
“像你这样?脑袋上扣着皮帽子,脖子上系着毛围巾?哈哈!”宫明龙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多土鳖的形象呀!你看老外,谁这样?”
“多冷呀,自己难过啊……。”杜需沙自言般地低语。
“哥哥呀,你不是有摩托车吗?上大学的时候你还开着,现在怎么不开了?”
“不知为什么,后来开摩托车总走神,隐约地感到会有危险,同时,又厌倦开摩托车的辛苦——冬天冷、夏天热,所以,工作以后,就把摩托车存放在家里,不再开了。”
宫明龙把杜需沙带进了院门,经过两侧错落着房子间的弯曲小道,向里面走,最狭窄处,还需要与对面来人侧身而过。经过一个挂着门锁的房子,宫明龙手在腹前一指,低声告诉杜需沙:“这就是张亢虎家!”杜需沙不由停住了,怀着虔诚地张望,如同见到伟人的故居。
“这就是张亢虎……。”这位名震京城的大富豪昔日住所,让杜需沙充满了神秘感。
“快走呀!”宫明龙紧拉杜需沙继续前行,“你别像小偷一样,这么仔细地看人家的屋子里面呀。”
宫明龙家的房子与周围邻居明显不同。新砖新瓦,门口高垫着台阶,所有的窗户拉着厚厚的窗帘,进去后感觉很暗,隐约能够闻到油漆的味道,地面铺着地板,屋子里很干净,大衣柜的镜子上,贴着红色剪纸花。
“我家房子是去年新翻盖的,屋里也是新装修的。原来我家房子最矮,现在最高。”宫明龙语气中充满着自豪:“是我一个人出的钱。”
然后,宫明龙拉着杜需沙进了里屋,打开灯。
“这是我的房间,但我平常基本住在公司宿舍,很少回来。你来,我让你看看,我置备的东西。”
宫明龙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大皮箱,打开皮箱,提出几个蓝色帆布包,包上写着外文,打开第一个包,端出一架相机。
“知道这是什么?”
“照相机。”
“我问你这是什么牌子的?”
“我,我不知……。”杜需沙对照相器材一惯不太清楚。
“日本RICOH,理光5,50的镜头。”
再打开第二个包。
“看这个,更牛。美能达XD7!目前市场上最好的相机。”
又打开第三个包。
“尼康3570变焦镜头!”
“哦,这长长的圆筒,我看见过,都是专业摄影师使用的啊!”杜需沙说。
继续打开第四个包……。
杜需沙看着眼前摆满的贵重设备,陌生得头有些晕悬,心里想:看样子,这小子是真发了财。他不由自主地问:“这些总共价值上千块了吧?”
“总共?”宫明龙轻轻一笑,“这里的每一件都上千块!”
杜需沙很不自在起来,暗暗咽了一口吐沫。
这时侯,门开了,一位老太太走进来,正在专心摆弄东西的宫明龙,被吓了一跳,“啊!妈!”
宫明龙一边快速地收拾起东西,一边带着不满说:“您怎么回来了?我不说过我来同学吗。”
老太太胖胖的,新衣服发亮,满头白发,很尴尬地站在门口,双手不知放在哪里,说道:“我是一直呆在隔壁邻居家,人家要出门串亲戚,我也没有地方去。在咱家门口听屋里没有声音,以为你们走了呢。”
“那您再出去到别人家转转吧,我们有事要说。”宫明龙拉着脸,紧张地把皮箱锁进柜子。
“哦,阿姨您好!打扰您了。”杜需沙冲老太太点着头,又对宫明龙说,“没事,我们俩在这屋说咱们的。”
“仨儿,你看,你同学老远地来家里了,怎么没有沏茶啊?同学呀,你快坐,大妈我来烧水……。”老太太迈腿就往屋子里走。
“妈!”宫明龙皱着眉头,拦住老太太,抱着老太太的肩头,连哄带劝地把老太太送出门,并在老太太的耳边悄声地说了几句什么。老太太点着头说:“好,好,你们谈正经事吧,我出去转。别忘了,留你同学在家里吃晚饭,我回来时做,咱家鸡呀、鱼呀都有现成的……。”
出了门的老太太,隔着窗户说:“我说仨儿,大白天的,你干嘛总喜欢拉着窗帘,屋子里黑黢黢的,难受不难受啊……。”
目录
加书架
打赏
送月票
设置
详情页
1
张月票
2
张月票
3
张月票
4
张月票
10
张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