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杜需沙的自行车经过西苑饭店的门口。饭店大门口,不断有汽车开着耀眼的车灯进入,按几声喇叭,穿红礼服的接待员就跑过去,弯着腰开车门,然后谦卑地问候,穿着时髦的年轻人,走出车厢,气宇轩昂。
西苑饭店是杜需沙家附近最豪华的地方,他只进去过一次,还是在他大学毕业前,有一个周末的中午,因为爸爸被评上正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妈妈请爸爸和他去西苑饭店喝咖啡,三个人在金碧辉煌的大堂内,找个张桌子坐下,妈妈只要了一杯咖啡,然后告诉他:爸爸和妈妈都不喜欢喝咖啡,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借酒店的环境照相,给爸爸留念,所以让他自己喝这一杯。而杜需沙心里知道,爸爸和妈妈都很喜欢喝咖啡。爸爸局促地坐得笔直,妈妈故做泰然看着周围,他们讲起年轻时候在莫斯科品尝的咖啡,旁边的几张桌子面上摆满着精致的壶和各样的杯子,男人们西服革履,谈笑风生,女人们衣着短裙,小腿裸露。一位女服务员问爸爸和妈妈是否要一杯水,爸爸和妈妈忙说:“在家里喝过好多茶水才来的”。而杜需沙心里知道,爸爸和妈妈根本不喝茶。女服务员微笑地说:提供的水是免费的。妈妈说:那就请给我们三杯吧。结果,爸爸和妈妈每人各喝了三杯水。三个人离开饭店前,爸爸站在门口,以大堂为背景照相,妈妈总是要等着镜头里出现几个外国人的时候,才按动快门。然后,三个人回家去吃饭,杜需沙看见从饭店楼上的海鲜餐厅内,不断有人打着酒嗝,趾高气扬地出来……。
这时候,一对男女相互挎着胳膊,从饭店走出来,男子矮矮的,满面红光,呢子大衣敞怀,穿着背带西裤,羊毛衫;女子白白的,文静秀美,长羽绒大衣,光面黑色长靴。他们不断地说笑地走向杜需沙所处的方向,看样子在找出租车,当他们举目四面张望时,杜需沙马上低下头,从他们身边骑了过去。
杜需沙不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目光,因为他知道他的那种目光是什么。
那种目光一直通到他心底。
杜需沙独自在院子的花园里玩耍。院子一进门口,迎面是高高的人物塑像,庄严地耸立,塑像身后是办公主楼,爸爸妈妈都曾经在那里工作。办公楼旁路边有个不太大的花园,用带刺的柏树高高地严密地围着,平常没有人进去。杜需沙就在里面,能够一个人度过一个白天。
在桃树下,看粉色的小花上落来飞去的黄色蜜蜂,在花朵旁,看金色的花蕊上飘来舞去的白色蝴蝶,在草从里,看绿色的虫尸上爬来爬去的黑色蚂蚁。太阳大大的,晒在身上暖暖的,湛蓝的天空上,几朵白云闲浮着。杜需沙觉得,这个小花园是他自己的王国。他曾经捡到一块乳白色的石头,奇特光滑,他爱不释手,他在石头上用刀刻下自己的名字,选花园最大的一棵核桃树下,挖出一个坑,在其中用砖头搭成如墓穴般的地下空间,再把石头郑重地埋下,他准备等长大以后再挖出它。
透过四围的柏树空隙,杜需沙可以看到外面,那么多忙忙碌碌的人,或匆匆行走,或相互交谈。他经常会在树丛后的暗处,认真地看上半天,他能看到大人们上班和下班,看到小孩们上学和放学,尤其当看到同他一个学校的同学,结伴愉快地走过去的时候,他会猜想学校现在的样子、他们在课堂里学了什么等等,这时他那快乐的心里会涌出很强的不安和自责:世界上只有他无事可做。所以,他把自己的身体低下去,藏得更深。有趣的是,他经常能够看到一些怪事情:那个被父母称为最讲卫生的叔叔,看左右无人,把有鼻涕的纸扔进花园;那个被父母称为最有修养的阿姨,看前后无人,用难听的话低声诅咒着什么人;黄昏时,最后从办公大楼走出的两个人,悄悄地相互捏了一下手,则是军宣队代表与那位女干部……。
冬天的时候,杜需沙在院子内东侧的垃圾站里,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伙伴。垃圾站用半人高的矮砖墙围着,除了留出的开口,墙体已经残破,好几处都已经倒塌,全院子的各种垃圾都在这里堆放。一位的干瘦的老人,眼睛红红的,每天都到这里,蹲在垃圾上,埋着头,捡拾很长时间。他穿的衣服不像通常拾荒者那样破烂,他穿的厚棉袄虽然袖口和底边破绽出棉絮,但罩在外面的灰白色上衣,胸前很平整,他也不蓬头垢面,短头发花白。他掏捡垃圾使用的木棍头上,都用粗铁丝绑好了三个铁钩,他有两支:一支长木棍的,是最先用于掏拿高处垃圾堆的;一支短木棍的,是最后捡选面前垃圾堆的。他主要捡拾废旧纸张和各种瓶子,他很仔细,找的瓶子,他都用手抹去泥水,找到的纸张,他都用手仔细地捋平,有大便的卫生纸,他都会把污染处撕掉,再捋平,然后按顺序放置到他背上的竹筐。他捡拾得很慢很慢,累了,就坐在垃圾旁休息。看见杜需沙坐在垃圾堆的另一边看他,他就招呼杜需沙,说:“孩子,过这边来坐,那边风大,冷呀。”当杜需沙靠近的时候,他从放在身边的竹筐里找出一张厚些的纸,铺在地,说:“孩子,坐在这上,不要弄脏衣服,你妈妈会不高兴的。”
以往的杜需沙,只要见到捡破烂的人,都会和院子里的孩子们一道纷纷跑上前去,一边用石子猛打,一边张口骂着“打呀,打这个臭捡破烂的呀。”直到捡破烂的人狼狈地逃远。有个捡破烂的老太太是小脚,行动慢,结果她装着废纸等破烂的木推车,被杜需沙他们点燃,火光映红着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老太太张着没有牙的嘴,嚎啕大哭。
现在的杜需沙坐在老人身边,感觉他面目和善,说话柔和。一阵北风吹来很冷,老人从竹筐取出一片杂色的毡布,要杜需沙披上,杜需沙闻到了上面味道刺鼻,就拒绝了。风还在吹,寒气从杜需沙的裤脚往里钻,他们还一起坐着,垃圾站内,弥漫着酸腐的味道,空气也潮得像发了霉,但是他们还那样一起坐着。
杜需沙突然站起来说:“你等我呀。”就跑开了。
不一会儿,杜需沙双手捂着上衣就跑回来,掀开上衣角,倒出几块已经撕好的油毡,说:“爷爷,给你。”
老人拿到眼前仔细地看了看,说:“孩子,这个没有用,不能卖。”
杜需沙说:“你再等我呀。”又跑开了。
这回杜需沙直奔食堂后面,许多蔬菜都在那里码放,他放轻脚步,故做从容,左顾右盼后,确定没有人发现,便拿起蔬菜往身上藏,然后慌张地离开。
老人看到杜需沙从身上掏出来的蔬菜:白菜一棵,心里美萝卜两只,土豆五粒,不由生疑,“孩子,这不是你偷来的吧?”
“不是,不是。”杜需沙说着就把蔬菜放进竹筐内的纸张下。
老人曾经问过杜需沙为什么不上学,杜需沙没有说实话;杜需沙问过老人为什么捡破烂,老人也没有说什么。
每天下午,就是老人要到垃圾站的时候,杜需沙都会去,路上杜需沙都会先到办公楼后,那里树立着一长排木板架,是专门张贴大字报的地方,大人们表情严峻地聚集着,都抬头向板架看,尤其看那些新张贴出来的大字报,杜需沙则眼睛向下,看大人脚底下,寻找那些日久自然脱落下来或者是被撕下来的大字报。然后,总能够带给老人几张大字报纸。杜需沙知道。废旧纸张是老人最渴望的东西。老人经常会从垃圾中挑出些东西,停下来反复端详,用手擦擦,再看,然后递给杜需沙,“孩子,这个你留着玩不?”这些东西要不就是各种牌子的烟盒,要不就是旧玩具,要不就是些形状奇特的瓶子。
三九节气的那些天,天冷得出奇,连续几天姐姐不让杜需沙出门,第五天的下午,天色已经见黑,杜需沙坐不住,偷偷溜出家,来到垃圾站,见老人还在那里坐着,旁边的竹筐已经装满破烂,因为严寒,老人披着那片杂色的毡布,鼻涕流在腮上。见杜需沙来了,老人忙说:
“孩子,这几天你怎么没有来,是不是病了?”
“我姐不让我出来。”
“孩子,快过来,爷爷有好东西要送给你”
老人手从筐内拿出了破布包,用冻僵的手,哆嗦地打开:一本半新的写字本,一支半截长的铅笔。
“这本子,只用了一页,还是新的,这笔是中华牌的,爷爷给你削好了。”老人把本和笔放到杜需沙手里说,“多好的东西,就被扔了,多可惜。”
老人弯着身背起竹筐,还在说:
“孩子,你用它好好念书写字。”
快到元旦前的几天开始,老人一直没有来过垃圾站,元旦的那天,杜需沙终于在垃圾站看到了老人。老人显得很虚弱,脖子上围着一条满是补丁的粗布围脖,最明显的是,老人本来就红红的眼睛几乎肿成一条缝,不断流着眼泪,看杜需沙的时候,仰起头用力翻动着眼皮,努力要睁开。
“爷爷,你这是怎么了?”杜需沙问。
“爷爷病了。爷爷的眼睛发炎好几年了,始终没有好过,这回发炎得重,总发烧。”
“那爷爷干嘛不快去医院呀。”
“爷爷哪有钱去医院。”老人很无奈,叹口气,说:“爷爷这回真的要瞎了。”
杜需沙急急地跑回家,打开家里存放药品的抽屉,找出了还剩半支的青霉素眼药膏,然后就跑回垃圾站。
杜需沙帮助老人在眼睛上涂上厚厚的药膏,老人眼睛的那条缝隙几乎被黄色药膏粘合住,老人一边试图睁眼,一边开玩笑地说:“真瞎了。”
以后的几天,杜需沙每天会问老人是否眼睛涂了药膏,并总是问老人一句话:“爷爷,你眼睛觉得好些吧。”
老人总是回答:“好多了,好多了,就快好了,爷爷谢谢你。”
这时杜需沙觉得心里好快乐。
其实,老人的眼睛还在恶化。因为老人挑选垃圾的时候,头低得距离垃圾越来越近,眼睛几乎贴到地面上,被垃圾熏出的眼泪不住地淌出来,老人不时用自己乌黑的手,去揉擦红肿的眼睛。
“爷爷,你不能再用脏手去碰眼睛啦。”杜需沙焦急地说。
“孩子,爷爷眼睛痒呀,钻心地痒呀。”
老人已经几乎瞎了。老人的眼睛向外翻着红肿,已经开始流出浓水,“疼呀!”老人轻轻地呻吟,干瘦脸上的皮在抽动。老人不能看清路面,那支长木棍已经被老人反持过来,像盲人一样探路而行。
“孩子,爷爷快看不见你了。”老人低低地说。老人的衣服很肮脏,头发上满是杂物,脚上湿漉漉的绿色旧胶鞋破开了洞,露着脚趾。
那天下午,老人突然提前要离开垃圾站。
“送我出大门吧,孩子,我怕是找不到路了。”
杜需沙伸出胳臂,一手握着老人的手,老人的手烫得吓人。老人低着头,扶着杜需沙胳臂,背着半筐垃圾,两个人并肩徐徐而行。院子里的人都投过奇怪的目光,迎面的人都手掩着鼻,急忙躲避,过去后再转身驻足,目光刺向杜需沙的后背。杜需沙回避着人们的眼光,不去看。然而听得见那些交头接耳——
“看,这就是杜危然和谭悟及的儿子。”
“这孩子没有出息。”
“我早就说过嘛!”
……
老人转头向着杜需沙,挣扎般地试图翻开着眼睛,一只手紧紧摸扶着杜需沙的肩头,说:“好孩子,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夕阳西下,冬天苍黄的太阳就在天边,鸟冻得已经不叫。就在接近大门口的时候,沉默的老人突然颤抖地说:
“孩子!”
“爷爷什么事?”杜需沙侧头问。
老人仰起头,向天空再次翻动着眼睛,疑惑地说:
“太阳落下去了吧?”
太阳落下去了吧——不知为什么,杜需沙听到老人的这句话,瞬然间感到难过极了。
“爷爷,太阳还在呀!”
这以后,杜需沙再也没有见过这位老人,这位杜需沙在院子内唯一能够相互交谈的伙伴。
春节前夕的一个突发事件,成为改变杜需沙一生的起点——起码杜需沙自己是这样认为。
杜需沙那天正在院子里四处游荡,绰号叫白脸的男孩突然叫着他,白脸比他大一岁,与他同住一栋楼内,杜需沙心里嘀咕着,怯生生地就走过去。原来,白脸一个人在院子转也无聊,正看见杜需沙,心血来潮,要一起玩耍。
“杜需沙,别害怕,我不打你,咱们一起玩一会儿。”
“玩什么?”
“玩打仗,砍煤球的。”
“什么规矩?”杜需沙有过他反复无常的教训。
白脸掰着手指,说:“两个规矩:一是,只能够砍烧过的粉色煤球,不能用实心的黑煤球,二是,一人在一个坑里,不许出坑越界。”
“不许赖皮!”
“对,不许赖皮!”
两个人到锅炉房后,从堆成小山高的已经烧过的废弃煤球堆中,提着衣角,用上衣装满了那轻飘飘的粉色煤球,再到院子里一块林地上,一个人选择了一个空树坑,彼此相距约十米,分别跳进自己的坑里,勉强露出头,就开始挥臂互掷煤球。站起来露出头就投掷进攻,蹲下去藏在坑内就防守躲避。由于投出的煤球已经燃烧过,所以很酥软,打到背上的声音很轻,也不疼。然而不久,杜需沙就感到打在自己背部的煤球砰砰作响,感觉疼痛,拾起一看竟是实心的尚未燃烧过的黑色煤球。
“你犯规了!”杜需沙喊叫,“你用黑煤球了。我不玩啦!”
“呵呵,”白脸笑起来,说:“我不用了,别不玩。”
杜需沙想,在拿煤球的时候,一定是白脸趁自己没有注意,偷着拿了些废煤球堆旁边的黑煤球。杜需沙虽然生气,但也担心白脸的不高兴,就继续玩起来。
但是,就在杜需沙抱着头,把身体全部蜷缩在坑内,严密地躲避时,他感到一股股黄土夹着碎石,劈头盖脑地落在身上,尘土顺着领子口流进衣服里,眼睛里也进了土渣,好难受,他用衣袖抹去满脸的土屑,抬头一看,白脸正站自己坑旁的土堆上,一边哈哈地大笑,一边用脚向他头上踢着土块。
杜需沙猛地跳出坑,怒目与白脸对恃,白脸收起笑,眯起眼睛,扬起下巴,用鼻子看着比自己矮半头的杜需沙,嘴一撇。
“你想怎么着?想找打?”
“你是赖皮狗!坏蛋!”杜需沙气得脸色煞白。
“坏蛋?你们全家都是坏蛋!满院子里的人谁都知道。”
“你再说一个!”杜需沙身体微微地战抖着,上牙已经打着下牙。
“我当然要说,”白脸用蔑视的眼光,盯着杜需沙,继续一字一句地说:
“你爸是大坏蛋,你妈是二坏蛋,你姐是三坏蛋,你是……”
杜需沙只觉得气血冲头,脑袋一片空白,不等他说完,已经从地上拾起了一块整瓦片,双手高举,呼地砸在白脸的脑门上。
杜需沙和白脸瞬间都愣住了。瓦片在白脸的脑门上震碎,分开了两半,飞落到他们之间的脚下,在白脸的脑门上留在一抹灰土层,马上灰土层下涌出一股鲜血,接着血就一下子四处冒出,顺着白脸脸,像出大汗一样,立刻满脸淌满着(了)鲜血。
白脸“妈呀”一声尖叫,双腿一软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杜需沙隐约地觉得,不远处几个大人正向他们跑过来,喊着“抓住打人的那个小孩!”
杜需沙夺路而逃,冲出院大门上了大街上,一口气跑出五六里地,才停下脚。
杜需沙趁夜色潜回宿舍楼,趁着姐姐熟睡,从门上的小窗翻进爸爸妈妈的房间,找出家里的自行车钥匙和一些粮票,并翻出了两毛钱,都揣进衣服里,然后下楼,打开了爸爸那辆飞鸽牌26自行车,骑上车就离开了。他在露天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找了一个露天的水龙头,喝了些水,蹬上自行车就出发了。
他已经决定了:去乡下,去于姥姥家。他再也不愿意回到这个院子,看到这里的一切人。他心里感到一缕激动:新的天地就在那里等待着自己。
西苑饭店已在杜需沙的身后,此时,他不由自主地在胸腔里独白着诗句,那是他去年写的一首诗——
“我从不抬头正视前方
并不是因怯弱与羞涩
我深知面前的东西
全然是属于我的!
……”
他心里暗暗地发着誓:西苑饭店,我杜需沙一定会大摇大摆地进来——总有这么一天!
北京沙梦-第一章-第六节的摘要:
他心里暗暗地发着誓:西苑饭店,我杜需沙一定会大摇大摆地进来——总有这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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