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需沙吃完晚饭,和妈妈说“我有事要出去。”
妈妈抱怨他晚上总是向外跑,不安心读英文,并且沉着脸,很不高兴地问:
“你是不是又去李别龙家?”
“我出门一定就得去他家呀?不是,去别处。”杜需沙眉头紧锁。
“不是才怪!那个土匪窝。他们那些人哪个没有进过派出所?除了打架、喝酒、找女孩,他们还能够教给你什么……。”
妈妈见杜需沙执意出门,又说:
“洗洗你那张脸再出门吧。看看你,脸像一个月被洗过。”
杜需沙骑上自行车,直接向着李别龙家,披星戴月下,他一下子变得很轻快。每天晚上,只要有空,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去李别龙家,对他来说,那是他一天唯一遐意的精神享受。他也知道,妈妈对他与李别龙的交往深恶痛绝。
“我就不明白,杜需沙!”谭悟及经常恨恨地说——
“你怎么能够和一帮子没文化的下九流称兄道弟?”
“你又怎么跟没了魂似地往那个烟熏火燎的脏屋子里钻?”
谭悟及为此百思不得其解。她经常告诉杜需沙:又一个她同事的儿子出国了,她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够读好英文,能够到美国,读书、工作和生活。
谭悟及知道杜需沙有志向又聪明,不应该是现在这样碌碌无为,她把造成儿子如今状况的原因归结了两点:一是李别龙这些哥们儿的拉拢,让儿子整天与他们厮混;二是蔚青青这个女朋友的引诱,让儿子放假要跑出去约会。她认为,李别龙和蔚青青他们的共同点是不求上进,把儿子拉了下水。她也知道,李别龙家也是儿子与蔚青青经常约会的地方,所以,她进一步断定:李别龙和蔚青青是一伙子的。
“杜需沙身边有两个最坏的朋友,”谭悟及对杜需沙的其他朋友们,经常咬牙切齿地说——
“男是李别龙!女是蔚青青!”
在这个问题上,杜需沙非常反感谭悟及的观点与态度,经常与谭悟及发生激烈口角。
“妈,你管得也太多了!”杜需沙不高兴地说。
“我是你妈妈,我就要管!”谭悟及也生气。
“即使是母亲,”杜需沙一字一句地说:“也不应滥用权利,无限控制自己的孩子。”往往说完话,把房门啪地一摔地走了。
谭悟及经常仰天长叹,暗自落泪。
自从杜需沙长大成人,就开始与她的期望背道而驰着,观点针锋相对,矛盾越来越烈。一直以来,冲突的焦点主要是两个:出国问题和交友问题。她想不明白,杜需沙对出国的前程如此冷漠,而对周围的朋友却如此热衷。
别觉得你聪明,你只还是一个孩子,你经历过什么?她苦口婆心地对儿子说。没有经历的自信就是无知的固执,等你明白的那一天,也许就晚了呀,儿子!
儿子,出国生活吧!谭悟及恳求地说。
最好去美国。如果去不了美国,就去欧洲或者日本,再不行,去任何一个国家都行,都比在中国强。需沙,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中国是一个劣等民族!老杜,你跟我急什么?你嚷嚷什么?我就这么说了:劣等民族!你去告我去,你去让人抓我来,我就这么说了!当年,我爷爷受尽苦难,含辛茹苦,从一个少年的雇工,终于在老年成了大地主,那稻田一眼望不到边呀。我爷爷是那么的勤俭和善良,平常不吃肉,只吃陈年粮食,马车都舍不得坐,怕累了干活的牲口;穷人谁家没吃的,他都接济,给他们种的地,遇到灾年,减取甚至不收租利,给镇子修路建桥。四邻百姓都很尊重我爷爷,见到他都毕恭毕敬,鞠很深很深的躬。到了土改,一下子什么都变了。先是土地和房子被分了,然后,就是分我们家的家产。哪里是分,就是抢呀。人们跟疯了似的冲进我们家,牲口圈的马、牛和猪,粮食仓的米、面和豆子,家里的农具、家具、衣服和被褥,我们家所有人身上的穿戴,金银首饰,连我爷爷贴身穿的皮袄,都给扒了去。所有人眼红着争抢,那里面的人,大多数都是受过我爷爷恩惠的人。本村的人抢完,邻村的人也来抢,后来是更远村子的人,坐着爬犁赶来抢。夜里人们举着火把,整整三天三夜,把我们家抢空了。没几天,我们家电灯泡坏了,没有钱买,在黑暗中,看着我妈妈战栗着哭泣,虽然那时候我很小,但那情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从来都不愿意提过去的事,一提我就辛酸极了。你们没有见过,不亲眼见到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些。多年受我爷爷恩惠的人,翻脸不认人,咬牙切齿地抢,跟疯了似地抢。我就是年龄大了,如果我像你这样年轻,又赶上现在这个时代的机会,我一定出去,永远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我宁可扫大街、要饭,一辈子也不回来!
“跟疯了似地抢……。”谭悟及表情痛苦地摇头。
杜需沙淡漠地听着,心里有三分窃喜。过去的那场土地革命实在是陌生,只是电影或者书本上记载着:斗地主分田地。居然,自己母亲家族还曾经是一个主角,这使得那个遥远的事件,变得近了许多,增有(了)几分玩味。
儿子,一刀两断吧!谭悟及说。
朋友?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朋友!都是酒肉吃喝,都是利益好处,都是忘恩负义。需沙,你觉得你讲义气,你的朋友都讲义气,是吗?我哥哥——你舅舅比你讲义气,他的朋友比你更多,但是最后怎么样?我给你讲讲。我哥大我十三岁,我爷爷最疼爱我哥,从小送他到日本留学,十六岁回国。我哥眉清目秀,文质彬彬,骑自行车,放留声机,打网球,一手好书法,会唱京戏。我哥喜欢结交朋友,山南海北的,我爷爷认为男孩子应该广交朋友,在各方面都支持他,所以,所有的朋友我哥都帮助,吃喝那就太平常了,哪个朋友有困难,他给钱财,哪个朋友结婚,他送操办,哪个朋友吃亏,他去摆平,方圆百里,没有不知道我哥为人豪爽,仗义疏财的。我哥朋友圈子里中,有最要好的十六个人,他们歃血为盟,结拜兄弟。这些人叫我小妹儿,我就按排序叫他们:二哥、三哥……十六哥的。我哥对这些把兄弟,那可是一百一地好,他们无论娶媳妇、开买卖或者做生意,基本都是我哥一手资助的。你这个老大算什么?那时候,我哥骑着自行车在前,自行车在那个时代的乡下,可比现在的奔驰汽车还少见呢,十五个把兄弟跟在后面跑,可威风了。我们家那地方解放得早,我哥参加了解放军部队,当了团部的文书,工作得不错。可是后来,部队开始清理出身成分,就让我哥回家了。当时正是土改不久,我嫂子也被娘家接走避难,家破财空,还没有人敢理睬我们家,我哥每天把自己关在家里,郁郁寡欢,不久就病倒在床上。家里没钱给他看病,吃得也差,他根本吃不饱,于是病越来越重,肚子涨得特别大,脸都没有一丝血色。你知道,他那些朋友,他那十五个把兄弟,他们怎样?没有一个来看他,都躲得远远的。十六哥,因为最小又最穷,我哥最疼爱他,他的媳妇是我哥出钱才娶上的。我放学路上见到他,刚叫了一声十六哥,他跟老鼠见猫一样扭头就跑远了。我哥后来开始拉血,人瘦得没人型了,躺在床上都快不行了。有一天,我哥突然叫:小妹儿。我问:哥,干吗?我哥说:我想吃酸的东西。我说:哥,我给你买山梨去。我向我妈要钱,我妈就哭,哪里有钱呀。我那时只有八岁,转身就走,走了一个小时的路,到了镇上去找七哥。七哥在镇上开一家当铺,跟我哥的关系最好。我进了当铺,七哥躲在里间不见,让七嫂挡我。七嫂问:小妹儿你有什么事?我就说:我哥病了,我来借点钱,买几只水果。七嫂说:我们家也没钱,你走吧,以后千万不要来这里了。我不走,七嫂就往外推我,我叫喊:七哥,七哥,我是你小妹儿,你不见我,今天我就不走了!七哥走出来了,脸上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嘴上还是说:生意不好,我也没钱了。我急了,大声地说:七哥,你和我哥是磕头的兄弟,我哥对你情谊最重,比对我都好,你自己看看,你这个当铺,当初不是我哥帮你,能够有吗?你再看看,你身上的怀表,那是我哥最心爱的,是他从日本带回来自己用的,你说喜欢,我哥二话没说,摘下来就给了你!我哥原来是什么样的人物,你是知道的,如今我哥卧床不起,命都快没了,他就想吃一口酸的,你们兄弟一场,你就发发慈悲,给我两个钱,让我哥能够吃上一口梨子,也就算是给要死的人送终了呀。七哥算是有点良心,眼圈开始红了,七嫂还不依不饶,一边挡我,一边说:以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七哥挥手打了七嫂一个嘴巴,把七嫂骂走,然后,流了泪,给了我一沓钱。我跑到镇上,买了好多山梨,用衣服这么捧着,回家送到床边。我哥吃东西是很讲究举止的,从来不像你那样不文明,可是,那一次,我头一次看到我哥那样吃东西,连洗都等不及了,我哥的那样子,我现在一想起来就想哭。我在旁边说:哥,还多着呢,别急。我哥他,什么话都不说,瞪着眼睛,用力地咬,就像他从来也没有吃过这样的好东西……。吃了好几只,我哥终于露出了笑容——是那些日子里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笑,对我说:真好吃,谢谢你小妹儿呀!没过两天的黄昏,我放学刚到村口,有人就告诉我:你哥没了。我跑回家,看见屋子里,我哥被放到地上,已经僵硬,我妈哭成一团,我爷爷白发苍苍,拄着拐棍站着,低头看着他唯一孙子的脸,牙咬得咯咯响,就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我那时就觉得,我爷爷真是刚强!我哥走的那天,刚满二十一岁。唉!说这些一次,我就少活五年,不爱说。我说给你,就是让你知道,朋友是什么。从我哥病到死,没有一个他的兄弟朋友来看过他。这个社会,除了爹妈,谁靠得住。
“最坏的就是人……。”谭悟及表情悲愤地说道。
杜需沙难过地听,倔强地想。一个时代是一个时代,一个英雄是一个英雄。不同的背景,必然是不同的结果。过去的都是感伤,未来的总有希望。
李别龙这些哥们儿是杜需沙上初中的同学,杜需沙与他们在初中结拜为兄弟,兄弟中,杜需沙年龄最大,尊为老大,李别龙年龄最小,末为老小。李别龙重情感,讲义气,有抱负,对杜需沙最认可,所以,杜需沙与李别龙之间的感情最深。
在杜需沙的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这四个学生阶段里,初中时代是他最留恋的:小学波折不断,高中准备高考,大学病余寡欢,只有初中的三年里,没有什么前途的紧迫感,学校的功课也轻松,他们正值进入青春期,每日交朋结友,追求女孩,快活极了。
当年杜危然从河南回来,就找关系调动了工作,来到机械部,杜需沙的家也就搬到了甘家口——爸爸新工作单位的家属宿舍所在地——现在这个地方。杜需沙在这里先进入小学,后来又进了初中——北京第一一一中学,在中学他与李别龙他们相识,那个时候,杜需沙登峰造极,成为在学校耀眼明星:功课好,平常到处玩耍的他,只需考试前闭门几天,各门功课就都能够名列前茅;体育强,他身体素质极好,在北京市中学生运动会的跑步和跳高项目上,能够拿到名次,这对一个普通中学来说,是建校以来从来没有的荣耀,为此,红色的喜报贴在学校大门口的最醒目的位置;荣誉高,身为学校团委干部的杜需沙,几乎逢奖必得,甚至学校安排他,给全校所有年级的同学,做自己成功经验的报告。
刚到下午,全体学生黑压压地坐满操场,杜需沙一个人在台上,面对缠着红布的麦克风坐下,旁边陪同的是笑容满面的老师们。杜需沙讲演内容本来就多,那天正不舒服,讲话慢了些,讲完时已经天黑,恨坏了台下坐听报告的学生中的一个人——高二年级的学生,姐姐杜需娇。晚上杜需沙回到家就进了厨房,马上就出来问:“姐,晚饭在哪里?”杜需娇躺在屋里的床上,翻着大眼睛回答:“哪里有什么晚饭。都怪你讲那么长的时间,菜店都关门了。”
杜危然作为父亲,很害怕参加杜需沙所在中学每学期末的家长会。教室的前面的墙上,都挂着一个的广播小喇叭,每位学生的家长都坐在自己孩子的座位上,收听校长进行一个学期总结的讲话,几乎一半内容都是对杜需沙的点名赞扬,其他学生的家长,都向杜危然投来羡慕的目光,杜危然这时还颇为得意。而当校长讲话一结束后,许多家长都走上前来,主动拉起他的手,紧紧握着,急切地请教:“请问,您是怎么教育孩子的呀?”杜危然突然如坐针毡。
李别龙他们这些初中同学,大都家庭贫困,属于社会底层。他们功课很差,父母整天都在工厂里做工,几乎无暇管理他们,如果管理起来,也只是打骂。
杜需沙在李别龙他们中间显得成熟和博学,为人持重,做事老练,大家都把他看成兄长和偶像。杜需沙也喜欢和他们在一起:无拘无束,纯洁情义。为此,他们模仿古人,拜天告地,结义兄弟。
杜需沙心里清楚地知道,对于这些哥们儿来说,他个人的形象永远是初中那样高大。一方面,因为杜需沙自己考到了重点高中后,他们就分开了,于是他们不会知道杜需沙的以后,在高中的沮丧,在大学的落魄,也不会知道他现在工作的迷茫。另一方面,杜需沙在他们心目中的位置,是无法动摇的。
每当杜需沙向他们吐露自己的某些不顺时,李别龙他们都会坚决地说:
“你总比我们强。”
“你是我们的大哥,无论如何,你都永远是我们中最棒的!”
杜需沙也许更喜欢这种如羊群中一只骆驼般的感觉,更追求自己能够闪着让人眩目的光耀。
杜需沙从十一岁开始发现,有三个异常壮丽的幻想场面,冥冥中魂牵梦绕着他,时时刻刻地让他无限向往和渴求:男女欢爱、众人追随和壮烈牺牲。虽然他害怕被任何人知道,高筑心墙,把它们秘密地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但当他独处时,就会翻江倒海般地涌出,激荡着他的神魄。
当外面的现实把他打得失魂落魄的时候,他就像只受伤的孤狼,躲避开人群,
独自找一个隐蔽和安静的地方,闭上眼睛,交错地展开那三个幻想——
大地黑暗,巨兽吞噬着人们,所有的人,包括那些曾经对他发恨的健壮的大人,都跪着瑟瑟发抖,绝望地哭泣,他猛地站起来,一个人与那些巨兽搏杀,血光四溅中,巨兽全部被消灭,然后他剖开巨兽尸体,使死去的人起死回生,人们被眼前的奇迹所震撼,感激涕零,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他,而他则捂着伤口,一个人离去,他听见人们大声高呼着他的名字;在烛光通明的洞穴中,美丽的女人们都温情地围绕在他身边,许多都是他身边认识的,他知道,她们都是被他的想象所拉进来的,女人们心疼地擦拭着他的伤口,流着惭愧的眼泪,责备着人们昔日对他的误解和轻视,有个不算漂亮的女孩,坐在最远处缄默不语,他招招手,让他靠近自己的身边;突然,天地倾斜,飞沙走石,两只更大的巨兽,咆哮着出现在天上,它们是来为被他杀死的儿女们报仇,人们知道这是世界的末日,伏地等死,他则扬起自己英俊的脸,拉紧伤口上的绷带,不顾女人们伤心地阻拦,冲出去,与两只更大的巨兽在天边决斗,最后与它们同归于尽,在弥留之际,他看到天光灿烂,所有的人都围在他身边,失声痛哭,那些轻蔑和侮辱过他的人,在大家的指责下,流出悔恨的眼泪,痛骂着自己,他则努力用嘴角最后一丝微笑告诉他们:我原谅你们!他慢慢闭上那双忧郁的眼睛离去,带着那些温情、责任和牺牲的神圣快愉,升腾到寂寞的流云之上,妙不可言地消散……。
然后,杜需沙挺着小胸脯,脸上发着光,就走出来,走到外面的世界中。
出杜需沙家所在的楼群,沿笔直的马路直行两站地,路旁就是低矮的平房区。进入后,路灯昏暗,小路凹凸不平,连接着坐落无序的房子,七拐八弯的,像迷宫。杜需沙熟悉地穿梭着,一过公共厕所,就来到李别龙家的小院门。
杜需沙情不自禁地开心起来。这么多年了,小院还没有变化。除了院门口这条道,院子左、右和后面其实都是其他家的房子,杂木板拼成的这院门后的小院很小,只能够放置一张桌子,上初中的夏天,下午时分,桌子上只有一壶清茶,李别龙他们几个围坐在杜需沙身旁,许多哥们儿站着,入迷地听他讲三国和水浒的故事,激动的时候,他会说出自己的一些人生的道理和看法。小院内两间房子都不大,房顶上都有补漏的地方,压着砖头,左间是李别龙父母住,右间就是李别龙夫妻住,这间也是哥们儿们每天晚上聚集的地方。
杜需沙推开院门,就向右手走,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正是哥们儿张志要出去上厕所,见到杜需沙就说:“你怎么才来呀?青青等你半天没等着,都走了。”然后一脚跨出门,头一回向房间里叫着:
“你们都等着,我回来再赢你们。”
“你就是窑姐的头——玩一回,梳一回。”李别龙的声音。
张志是出租车司机,李别龙现在开始做装修的生意,包了他的车,他每天就跟着李别龙一起忙活。
房窗上结着白雾气,门半开着,浓浓的烟气弥漫,杜需沙进门后一看,小屋里满满的人,正在打麻将。麻将桌几乎靠到门口,靠在门口的是左越江。左越江人瘦高,大眼睛,长的很帅,在哥们儿中他脑子快,最有女人缘,经常跑外地做生意,也是好久没有来这里。左越江正在呵呵笑着:“张志,你这个笨蛋,你胡什么牌我早算出来了。就不让你和成,今天就得让你输钱。”
身材高大的李别龙坐在左越江对面的床上,显得不是很舒服地转动着肩膀,说:“张志这小子,坐在我旁边,他牌只要一上听,脸上就跟写着似的:眼睛瞪得跟包子似的。心跳得巨响,我这都听得见。”
大家哄堂大笑。
桌子的两侧,空椅子是张志的,另一张椅子坐着的是另一个哥们儿,正在埋头洗牌。桌子周围站着两个人,床头上还歪着三个人,都是杜需沙的哥们儿,他们都是工人,在不同的工地或工厂干活。李别龙的妻子伍紫芳站在门后的炉子旁,一手用铁钩捅火,一手拿着瓜子嗑。
大家看见杜需沙进来,都点头打招呼。
“青青走了?”杜需沙问。
“人家当然走了。”伍紫芳慢悠悠地说:“你约人家来,你自己不来。”
“我这不上来了嘛。”
“这都几点了?七点半了。你怎么不明天早上来呀。”伍紫芳撇着嘴笑,然后突然皱起眉毛,对床上的几个人叫起来:
“喂,喂,你们上床的几个把鞋脱了!鞋的土全蹭我床单上了,我昨天刚洗的。早让你们脱鞋,你们就是不脱。”
床边上的几个人赶忙向床边移动,把脚落稳在地面上,一起说:“我们的袜子太臭,不敢脱鞋,怕熏着你。”
李别龙一边给杜需沙倒茶,一边说:“青青的脾气怎么这样,一进来,见你不在,气呼呼地就要走。我拦着她说,你肯定在路上,让她等会儿,她说什么?她说:我来看看你们就行了,杜需沙爱来不来。然后就走了,怎么留都留不住。”
“人家青青说了,明天是大学期末考试,要回去准备。”伍紫芳说。
“你这都看不出来?真笨。”左越江说:“青青在和杜需沙闹气,肯定还是因为上次约着一起去滑冰,他迟到的事。我早看出来了。”
“你才笨!”伍紫芳白了左越江一眼,说道:“你是什么都看得出来,因为你是一个大花贼!”
大家又笑起来。李别龙掀了一下桌布说:“收了吧,需沙来了,咱们聊聊天。”
“不行!赢了我的钱你们就想跑啊。”张志推门回来了,歪着脑袋,“快,继续开始。”
左越江仔细看着张志的裤裆说:“你小子怎么尿裤子呀?”
张志也低头看,说:“男厕所的灯坏了,我又急着回来赢你……。”
左越江咯咯笑起来,说:“你小子打牌点炮比你撒尿准。”
李别龙指着院子里的水池,眨着眼睛对张志说:“手是不是还湿着呢吧?要打牌,先去洗手,别把我们家牌给摸脏了。”
一晃就到十点了,几个明天要出工的哥们儿,都先后回去睡觉了,剩下杜需沙、左越江、张志和李别龙,喝茶聊天。伍紫芳扫着满地的烟蒂,叨叨着:“我数了数烟盒,今天你们一晚上抽了整八盒烟,前天你们抽了十盒,你们想找死哪。”
“我们下午在一起喝酒的时候还说哪,”李别龙对杜需沙说,“有机会你把我们组织组织,哥几个一起干点什么。”
“你们现在干得比我都强呀。”杜需沙说。
“我们现在干的,只要是人,谁都能干,”左越江说,“你是搞高科技,我们谁也不懂。”
“什么高科技,给人家搬箱子而已……”杜需沙说。
门被推开,又有一个人兴冲冲地进来,进来就喊:“伍紫芳,快给我弄点饭吃,快饿死我了。”
伍紫芳一扭脖子说:“马奇迪,你老是半夜三更地来,进门就要吃饭,我欠你呀?”
马奇迪鞠了个躬,笑着说:“我一直欠您的。小弟我欠我嫂子伍紫芳的。”
“那我看看还剩什么菜去。”伍紫芳出门走到院中。
马奇迪人长得精神,却满脸狠气,眼光如鹰,穿一件暗红色皮夹克,带条兰色毛围脖,头发吹得高高的。他与杜需沙本非同学,只是李别龙等在社会上结识。
杜需沙考到重点高中去读书后,学习紧张,便开始住校,那两年与李别龙等几乎很少联系。李别龙等无所事事,便结伙成帮,好凶斗狠,几乎天天打架,这期间遇到马奇迪,马奇迪一派江湖作风,和李别龙相见恨晚,于是就加入到哥们儿圈里。后来,在一次聚会上,经过李别龙介绍,杜需沙也就认识了马奇迪。
马奇迪脱下皮手套,向大家分别发烟。左越江接过来,拿起来看看。
“迪子,我记得,过去你最爱抽的是翡翠牌子,而且是不戴过滤嘴的呀。现在怎么抽上大重九了?”
“老江,我的哥哥,别因为您去过深圳。抽了三五,就小看弟弟。过去我们都是抽翡翠牌子,还要绿盒的,好抽又便宜呀,但是如今我别龙哥哥都抽的是良友牌子的美国烟啦。”
马奇迪说着,回头把半开的房门关上。
“我说怎么这么冷,开着半个门干什么。伍紫芳你有尾巴呀?”
“不许关上!”正在院里热菜的伍紫芳上前,又把门拉开了一半。
“你们抽得满屋子烟,到第二天早上呛人,让我怎么睡觉呀。”
杜需沙抽完烟,站起来说:“时间不早了,明天我得上班,回去了。”
左越江第二天上午要去外地,也要走,说开自己面包车送杜需沙,李别龙说:“你不顺道,我让张志开出租车去送,把自行车放在后备箱里就行。老子花钱租的车,要用足它。”然后,李别龙对着院喊起来:
“伍紫芳多热点菜,我也饿了。再把中午剩下的那大半瓶酒拿来,我们哥俩喝口。”
北京沙梦-第一章-第七节的摘要
杜需沙从十一岁开始发现,有三个异常壮丽的幻想场面,冥冥中魂牵梦绕着他,时时刻刻地让他无限向往和渴求:男女欢爱、众人追随和壮烈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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