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的舞会,有相互认识的:工厂的那些年轻男女,有七、八个人;有相互不认识的:像蔚青青一样被别人带去的姑娘,有七、八个人。大家都像过节一样,男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女的穿着高跟鞋,涂着口红,把男主人的两间平房拥挤得满满当当。有一个小伙子提来他借来的四喇叭录音机,蔚青青的表姐带来了几盘舞曲磁带,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四喇叭录音机放不出声音,大家团团围住研究,仍然不得其解,急得小伙子说“我去拿的时候,我朋友正用它听邓丽君的歌呢!”。幸好,一个被别人带着来的姑娘,包里装着一个砖头大的小录音机,虽然音量小,而且磁带转得不稳定,放出的乐曲经常走调,但是,总算有了伴奏,大家就纷纷找各自的舞伴,起舞。
男主人忙着给大家沏茶倒水,招呼着来人,一直没有停下来,更没有空去跳舞。当男主人把茶杯送到蔚青青面前的时,蔚青青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便说:“看给您忙的,我来帮您给大家送茶吧。”男主人很谦和地说:“没事,没事,应该的。”等蔚青青帮助男主人,把茶送遍屋子里的每一个人后,男主人邀请蔚青青跳了一段舞。
屋子里有几位年轻女人开始争吵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舞技的高低,还是因为舞伴的亲疏,总之,正在收拾茶杯的蔚青青,听见“瞧你那副德行!”和“我一看你就不顺眼!”,然后,有两位年轻女人生着气,穿上大衣,提起包,出门就走了。蔚青青的表姐也不高兴,她显然是刚出门两人的朋友,她和几个人一边指责着另几个人,一边招呼着蔚青青一同离开。蔚青青说:“表姐,我把茶杯帮着洗完就走。”这地方离蔚青青家不算远,她表姐又急着去追赶自己的朋友,就说了句“好,那你自己回家吧”,就匆忙地出了门。屋里剩下的人也觉得扫兴,就都陆续告辞,男主人抱歉地说:“你看,真对不住,让大家没玩好,明天咱们约,再在我这办一场。”
蔚青青帮助男主人把所有茶杯洗干净,椅子摆好,和最后几个离开的人一起出门,男主人对她说:“今天让你受累了,来的人太杂了,明天我约点都是自己熟悉的,你明天也来吧。上午十一点,你提前过来还能够帮助我准备准备。”蔚青青当时就答应了。
今天中午,蔚青青到的时候,男主人炒了一桌子的菜,打开啤酒,张罗着吃饭。吃饭的时候,男主人就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自己:出生——母亲难产;小学——爸爸工伤;中学——文化革命;毕业——插队边疆;工作——工厂学徒;结婚——妻子不贞……。男主人一讲就是两个小时,而且没有停止的意思。蔚青青本来就听不懂,一直装出关注,不住地点头,此时,已经累得疲倦,就说:“你看,我帮您准备什么?”男主人说:“先坐着聊会,来得及。”蔚青青不好说什么,只能继续坐着,看着男主人的嘴巴张开合上,又合上张开,已经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感觉眼皮打架。……猛然间,蔚青青感到脸上冲来一股热气,发觉男主人已经起身,他的嘴巴已经贴过来,蔚青青“哎呦”了一声,不由吓得清醒,马上低下头躲避,一手挡住男主人的肩,另一手推抵男主人的脸。男主人用力向前靠拢着,蔚青青死死地抗拒着,男主人的脸被蔚青青的手挤拧得变形。这时候有人敲门,是邻居来借东西,男主人忙去开门,脸上有着被挤掐的痕迹,蔚青青正坐不语。等邻居一走,蔚青青说了声“我走了”,便出门,男主人在后面不住地道歉。蔚青青回来后,就给她表姐打电话,她表姐听后就说:“这个王八蛋,他最近一直在家歇病假,等他上班来,我骂他……。”
“你带我去他家。”杜需沙说。
“哎呀,你去,又是打架,他的脸已经被我给掐了,你别再……”
杜需沙腾地站起来,说句“不去算了!”又要走。
“你这又是干嘛呀!”蔚青青抓住杜需沙的衣服,急得唉声叹气,“这不能怪人家呀,都怪我,我要是不去,不就没有这回事了嘛。”
“你到底带我去不去?”最后通牒般的口吻。
“去,去,去!成了吧。”蔚青青委屈起来,又不说话了。
晚上,杜需沙叫上李别龙等六个哥们儿,让蔚青青带路,来到了菜市口的一条胡同。他们都穿着一身深蓝色制服,外套着绿色军大衣,带着羊剪绒的皮帽,帽子耳朵向两侧张开着,带着几乎遮到眼睛的白口罩,戴黑皮手套的手,向下垂在身体两侧。因为天气冷,胡同里很少有人,他们拉着长长的影子,脚步声打破着安静,不知谁的皮鞋底钉着铁掌,满胡同里都是清脆的步点。
“这是谁呀?”李别龙左右看看,“怎么就一只皮鞋上打了铁掌?”
“我另一只鞋底的掌,昨天被磨掉了。”一个叫王力的哥们儿说。
“那就把剩下的这个掌摘下去呀,”李别龙皱起眉头,“你听,你听,现在可好,单掌了,听起来跟头驴来了似的。”
大家嘿嘿一笑。
到了胡同中的一个杂院门口,蔚青青指着里面说:“就是这个院里,进去左手第二排第六间绿门的平房就是。”然后转身,严厉地对身边的两个哥们儿说:“把你们两个人身上的东西扔了,我看见了,快点!”
两个哥们儿把两条短铁棍弃于院外的树下。
杜需沙一个人进了黑漆的院子,不一会就出来,又围着院子外转了一圈,回来,低声说:“这院里有十五、六户,那男的家灯亮着,有人。”然后,指着几个哥们儿安排着——
“你,绕着这院子外,走到后面,看到一个粉色窗帘的窗户,就是他家,你守着那里;你们俩,守着这里,我们进去后,这院子里的人只让进,别让出;别龙你们三个人,跟着我和青青一起进去。”
“太复杂了吧?”李别龙嘀咕着,“怎么跟三大战役似的,还得布阵。”
李别龙敲响房门。
“谁呀?”里面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找你,有点事,开门吧。”李别龙平静地回答。
等到门锁一响,李别龙猛地一推门就进去,其他人鱼贯而入。男主人吃了一惊,愣住了,直到他看到最后进门的是蔚青青。
“啊,青……。”男主人恍然明白了。
几个不速之客目光冷峻,带着一阵寒气,成扇面型收缩,向男主人围逼过去。蔚青青冲上来,拦住几个哥们,红着脸说:“干什么,干什么,不许这样!”杜需沙示意大家都坐下。杜需沙和李别龙把男主人夹在中间,沿床边而坐,李别龙的手按在男主人的肩头;一个哥们儿迅速地把门关上,然后,随手搬了一把椅子,靠在门前,自己往上一屁股坐下,面对着屋子里;另一个哥们背着手,站在屋子当中,直视男主人;蔚青青则独立坐在远处,望着墙角。
“知道我们为什么来的吗?”李别龙问。
“知道,知道,哪位是青青的男朋友?”男主人很慌张。
“我是。”杜需沙盯住男主人。
“老弟,是我不对,我错了……。”
男主人三十多岁,烫过的头发,在头顶卷卷着,中等身材,穿一身黑色料子的中山装,显得略微瘦弱,发白的脸上有几条很长、很深的皱纹,态度谦卑,神态虽然近俗,说话得当。他不停地解释着,恳切地道歉着。横拉着几条红纸、黄纸和绿纸做的彩带,在屋子中间的上空垂着,系着几只圆形和长型的气球,在墙上萎缩着。
临来时满腔怒火的杜需沙,此时心里竟然格外平静,他努力想说几句话,可是不知道说什么。李别龙觉察到杜需沙无语,当男主人讲到自己因病在家休假的时候,李别龙一歪头就插话。
“看你这身子骨,是不是因为老琢磨女人才害的病呀。”
“哪里,哪里,看这位兄弟您说的……。”男主人哆嗦着。
杜需沙突然觉得自己再呆下去将很无聊,就站起来,对男主人说:“你别害怕。我们走了。”
李别龙也站起来,张口准备教训男主人:“你以后老实点……”
“别龙,走了。”杜需沙一边打断着,一边先出了门。
男主人在后面堆着笑,歉意着:“哥几个也没喝口茶……。”
这件事,对杜需沙来说,就像吃进去了一只苍蝇: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以后,他与蔚青青在一起的时候,这件事总会时常撞进心里,让他沉下脸,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不愉快地叨唠起来。
“你怎么又讲起这个来了!没完没了。”蔚青青也不高兴,还是哄他,“行了行了,你一向不是这么一个人呀,怎么自己找不高兴啊。”
从小喜欢广泛幻想的杜需沙,对未来长大,什么都想过,也都准备过:当农民——在贫瘠的土地上,建造一个富裕和幸福的农庄;当凡民——给无色彩的日子创造色彩,镇定和快乐地度过寂寞无光的岁月;当作家——让人生的河流,在他的岩石前激荡;当干部——他要把自己的部下,团结得如兄弟姐妹;当将领——他把《孙子十三篇》和《孙膑兵法》熟读,把贴上自做标签的棋子摆开在地图上,推演着战役的进程;当囚徒——他把自己关在半米高的小柜子里,在黑暗里缩坐半个白天;当死鬼——他反复设计在子弹射向他的时刻,他微笑着要说什么话;当大王——他要改造水泊梁山,绝不让高俅生还;甚至当领袖或者当皇帝——在大功告成的时候,他不顾人们的挽留,遗憾地逝去……。
唯有两件事情,杜需沙从来没有设想过:第一是从商经营,第二就是男女感情。从事经商和经营企业,在他小时候的各种环境条件,使他根本无从设想;而男女感情方面,他想的很简单,那就是一个男人需要和一个女人结婚,成为一个丈夫和一个妻子组成的家庭。他最初对男女的了解,是四岁的时候,妈妈给他讲一本彩色的童话故事书,书里有一张漂亮的图画——一只蓝色的小鸟和一只红色的小鸟,相依在树上的草窝里。他问:“蓝色的鸟为什么要和红色的鸟在一起?”妈妈回答:“它们是一对,蓝色的鸟是丈夫,红色的鸟是妻子,它们相亲相爱,组成了一个家。”那红色的鸟画得非常漂亮,她比蓝色的鸟小一些。以后,他心里一直对妻子这个名称,赋予着美丽、温柔和崇高的涵义。长大后,他也觉得,男女之间很简单,就像那蓝色的小鸟和红色的小鸟——飞到一起,建窝筑巢,然后住下,同甘共苦,一生一世。因为那张画上,巢窝里只是两只小鸟,那是属于它们两个鸟自己的天地,不会有其他别的什么。况且,他自信自己的能力,能够做好那只蓝色鸟的角色。
突然之间,那幅静美的彩色图画中,响起嘈杂的声音,出现污乱的笔划,在他内心深处,栖息了近二十年的蓝色的鸟张皇失措。他感到猝不及防,脑子里的都是混乱。他慌乱、失望、怨恨与愤怒,长在胸中的自信心之树,也被风吹得动摇,但是,就像从天而降的石头,砸伤了一只老虎,那老虎痛苦地流着血,愤恨地看着四周,不知道应该如何疏导与发泄。
“我走了!我不想再理你了!”沉默多时的杜需沙,摆脱着内心中的挣扎,发着狠,站起来,拿起外衣就走。
蔚青青扑过去连拉带拽,呜咽起来:“求你了,你别这样呀!这事咱们都闹过多少次了:你讽刺挖苦我过多少次了!我向你认错多少次了!……你这不是折磨我嘛……也是折磨你自己呀。”
“所以,索性干脆点,就不用相互痛苦了!”杜需沙用力推开蔚青青,拉开门就出去,背后听到蔚青青的哭泣。
杜需沙开着摩托车快速离开,先到李别龙家门口,不想进去,再上车,开到家门口,还是不想进去,本来觉得,既然了断了,应该平静和轻松,谁知更是心烦意乱,原来那一肚子对蔚青青伤害他的怨恨,现在满脑子都是蔚青青对他的温情。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骑行,他开了很长时间,很远的距离,不管东西南北,不管熟悉陌生,最后,车到一个门口,一抬眼:竟回到蔚青青家的院子前。他停在这里,六神无主。
当杜需沙再次敲开蔚青青家门的时候,蔚青青眼睛已经肿得很高,她回到沙发里坐下,发呆地望着窗外,说:“我的眼泪都流干了。你要再想走,我连拦你的力气都没有了。”
以后的一年里,上面的情形依然反复出现过许多次,以至于,每次杜需沙愤然离开时,总会怀疑着,这是否还是再次返回的序曲?杜需沙暗恨自己:恨自己优柔寡断,更恨自己心胸狭窄。即使如此,已经无法归理头绪的他明白,对于他那落花流水般的内心,拥有蔚青青是乌云下的阴天,没有蔚青青则一定是黑夜。他听说过这么一句话:两弊相衡取其轻。但是,打这以后,他们两个人频繁产生摩擦,动辄就冷战——彼此不说话好几天。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他们早就不再提起。蔚青青早忘到九霄云外,杜需沙却始终耿耿于怀。
目录
加书架
打赏
送月票
设置
详情页
1
张月票
2
张月票
3
张月票
4
张月票
10
张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