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关村内的一个小饺子馆,宫明龙指点着刚进来的杜需沙,笑呵呵地抱怨着。
“哥哥呀,你呀,你呀,我请你吃午饭,你还来晚了。”
杜需沙抱歉着说:“元旦放假后第一天上班,事情太多。”
“你看谁来了。”宫明龙回身一指身后。
身后的人呼地走到杜需沙面前,瓮声瓮气地说:“杜需沙!还认识我吗?”
“认识,认识。”杜需沙觉得面熟。
“我叫什么呀?”那人问。
“叫……叫……我认识你。”杜需沙想不起来,想把话岔过去。
“我叫什么?”那人继续问,眼睛盯着杜需沙。
“你是……我知道……。”
“你说出来呀,说出来呀!”那人逼问着,脸已快贴在杜需沙的脸上。
杜需沙含糊其词着,不知所措。
“我是孙君止,老孙啊!哈哈哈哈……。”孙君止爽朗地大笑起来。
宫明龙也呵呵笑着说,“我上次跟你提过嘛,咱们仨在二附中都是一个年级的呀。”
三个人在一张桌子旁坐下,宫明龙点了一斤半饺子。
孙君止与杜需沙身高相当,方脸宽肩,带着一副宽大的眼镜,披着一件米黄的风衣,露出红色的毛衣和粉色的衬衫,裤子很平整,皮鞋刚打过油。孙君止说话时声音很大,语速快,并且不断地打着有力的手势,甚至经常手舞足蹈的,旁若无人。
“老孙,听说你师范大学毕业后是分配到当老师……。”杜需沙问。
“是呀。”孙君止讲了起来。
“在大专当了两年的老师,没劲透了。第一年教物理,第二年当班主任,和一帮傻学生打交道,工资又低。我就算了一笔帐:我当教师每月的基本工资是56块,和各种福利奖金加起来每月共78块,当二十年的老师能挣18720块钱,好了,二十年后我被评上了教授——谁知道能不能呢——就算我能当了教授,每月250块,再干二十年,挣60000块钱,然后老了,就退休等死了,我一算,我教书能挣78720块钱,噢,我这一辈子的价值就是这七万多块钱呀!算完这笔帐,我就找校长辞职了。”
“正好遇到金星公司招聘销售人员,我就去了,现在我每月300多块钱,销售好了还有点提成,也相当于大学教授的收入了。”
“你看,我爸和我妈都在师范大学教书,我爸是教授,我妈是副教授,那都是熬年头熬出来的,可是现在工资比我还少,到外面吃一顿饭,还像过节似地高兴,一看他们,就知道我要是不从学校出来会是什么样子,我再猫在学校,我们家真成了教育世家了”
“你爷爷可不是教师呀。”宫明龙笑嘻嘻地说,“你爷爷叫孙良诚,是国民党军阀,上高中时候我就听人说过,毛泽东选集里还提到过……。”
“咂,你怎么就说到我爷爷去了。”孙君止把话停下来,拿起筷子,“喂,服务员,有没有辣椒油啊?对,对,还有,有没有大蒜?来两头。”
“老孙的性格就应该搞市场推广工作。”宫明龙似乎思考着说,“杜需沙的性格应该搞企业管理。”
“哪你呢,你应该搞什么?”孙君止问。
“我呀,和现在一样,搞销售,我喜欢销售工作。”宫明龙回答。
“我也喜欢销售。”孙君止点着头说。
宫明龙直起上身,看着两个人,脸绷得有些严肃地说:“今天我找你们哥俩小聚一下,是因为咱们仨个都在中关村搞计算机,又都是高中同学,咱仨在二附中时就都是体育上活跃的人……。”
“谁?咱仨?包括你?”孙君止抬头打断宫明龙的话,“二附中体育好的,你要说杜需沙,我承认,我也可以呀,运动会百米决赛,我和杜需沙同组呀,你宫明龙在什么时候露过脸呀?”
“我,我也参加过比赛呀……你们可能没看见。”
“你跑起来就喘的主,能参加什么比赛呀。我还不了解你,我和你初中就在一个学校。”孙君止大着嗓门说。
宫明龙勉强地露着笑容。
“老宫,你继续说吧。”杜需沙说。
“老孙打岔,我都忘了说什么了。”宫明龙情绪明显受到影响,“我是想说,以后有机会,咱们哥仨在计算机业务方面合作合作。”
“我愿意呀,老宫你还能够教教我。”杜需沙兴奋地说。
“合作干什么呀?卖你们希望的CAD、科学所的汉卡和我们公司的图形卡呀。”孙君止边嚼边问。
“能是就卖点东西嘛!合作什么我来考虑。”宫明龙的语气充满了自信,眼镜后露着些神秘。“我在希望公司跑业务的这段时间,看了不少,学了不少,很有些想法。你们看,中关村里发展快的公司,都需要有自己的产品或者技术特色,最好要有针对客户需求的Solutions(解决方案)。”
“那具体做什么呢?”杜需沙认真地问。
“具体做什么我会找机会的。”宫明龙坚定地回答,然后问杜需沙:“你现在科学所公司怎么样?”
“我正考虑是否离开呢。”杜需沙一下子心情很沉重。
“我了解你,”宫明龙一拍杜需沙说,“你这人呀,宁当鸡头不为凤尾。”,又转向孙君止问:“老孙你现在工作怎样?”
“我们公司上面头闹矛盾,正乱着,我们下面都凑合着,工资不少我们就行。”
“老孙,你应该是挺有追求的人呀,怎么现在随波逐流了。”宫明龙笑着道。
“谁说我没追求?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原则。”
“什么原则?说说让我和杜需沙听听。”
孙君止放下筷子,直起上身,伸出两个手指头。
“比如结识人,有两种人我是不会搭理的:第一种,没上过大学那些没文化的,就别跟我说话!第二种,长相不精神的尤其是相貌操蛋的,就别往我身前凑!”
宫明龙嘎嘎地笑起来,然后看看周围,“你喊什么,也不小点声,别人都听见了。”
“听见怕什么!”孙君止依然高声亮嗓,“你看全世界各行各业的那些成功人物,让人一看外表就是那么回事,那有长得歪瓜裂枣的人。”
杜需沙也笑,觉得孙君止鲜明的性格很有意思。
“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长相特漂亮吧?”宫明龙拍着孙君止,含着怪笑问。
“你愚昧呀!”孙君止说,“长相丑陋的咱就别说了,人不漂亮但要有气质呀,要有风度,起码把自己收拾精神了。你看,我穿的裤子,前一天晚上一定要熨,要不我就穿着难受。”
“我的裤子也要熨呀。”宫明龙点着头说。
杜需沙低了一眼,看到自己皱皱巴巴的裤子,没有说话。
孙君止拿手帕擦擦嘴,掏出半包烟,抽出一根,又放下,问杜需沙:“我这烟不好,你带着什么烟?”
杜需沙从上衣拿出烟盒,递给过去。
“红塔山的,不错呀。哎,怎么就剩一根了,呦,还断了……。还有别的烟吗?”
“还有,红梅牌的,还不如你那个烟好抽呢。”杜需沙摸着裤兜里小半盒烟说。
“红梅烟太呛,我不抽。”孙君止摆摆手,然后问宫明龙:“你带的是什么烟?”
“骆驼的……。”
“啊,美国烟,那你不早拿出来,还掖着干什么!”孙君止揪着宫明龙的衣服。
“等会儿,你别抢呀,我拿,我拿。”
三个人都点燃一支骆驼香烟,喷云吐雾,孙君止拿着烟盒看。
“老宫,我拿10根,下午回公司抽。”
“我也拿几根。”杜需沙也要求。
“喔,你们要干嘛呀!”宫明龙一把抢回烟盒,看着里面数起来。
“我这里也就剩12根了,给你们两个人一人3根,剩下的我要留下。”
抽烟的时候,大家聊起高中的其他人。
“老孙,我记得咱们班学习最好的卢刚,那个小个子、戴眼镜的,考上北京大学物理系,现在……。”
“卢刚!去美国了。在爱荷华大学,读物理博士……。”
“杜需沙你们班学习最好的那个瘦高个子叫什么来着?”
“温子清。”
“他现在在哪里?”
“他一直在清华大学计算机系,研究生毕业后去了日本早稻田大学,也是读博士。”
“这两人学习谁更厉害?”
“肯定是卢刚!”孙君止说,“极其聪明,物理一直是全年级第一呀。”
“温子清应该最全面。”杜需沙想起宿舍邻床的温子清,那是他为数不多真心佩服的人——各门功课都出类拔萃,文章造诣极高,为人修养到家,充满着理想,他们两人在一起经常探讨人生。“特别是他这个人很有社会责任感,二附中的时候就总想今后做点大事业。”
“那他去日本干什么?”
“是他家长坚持要他出国。”
“喂,杜需沙,有个长得黑黑的,是你初中同学,你们一起来二附中读高中的那个人……。”
“孟来章,他也是我小学同学,我最好的朋友。他从沈阳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地质部工作。”
三个人下午都有工作,便不再多谈,约定了再见面的时间后都站起身。桌子上留下三个盘子:杜需沙的盘子里空空,饺子已经一干二净;孙君止的盘子里剩下五个饺子,他说“饺子馅味道不香,要不是早上忘了吃饭,还得多剩”;宫明龙的盘子里留下半盘子饺子,他说“不爱吃”。
服务员来结帐的时候,孙君止对宫明龙说:“得你结了,咱们三个人里,现在就数你混得好了。”
宫明龙呵呵笑着说:“我请客,当然我结了。”
到了门口,杜需沙和孙君止都跨上了自行车,孙君止问穿着呢子短大衣、提着公文包的宫明龙:“你的自行车呢?”
“我从来就不骑自行车。”
“哪你怎么回公司去呀?”
“我打出租车。”
“呦,你现在发财了吧?”
“不是发财,我就是坐公共汽车,也不骑行自行车。蹬辆自行车多不商务,穷飕飕的,一看就是打工崽……。”
下午,杜需沙在工作的时候,心绪一直不平静,“宁当鸡头不为凤尾”,他耳旁总是响起宫明龙的话。
搬了家的杜需沙,在一个新的环境中开始了崭新的生活。这里周围的一切人都是新的,新的邻居,新的同学,新的天,新的地,连空气也仿佛是清新的。这些是他做梦中都渴望的:这里没人知道妈妈被抓起来的事,这里没人见过他狼狈的过去,这里远离那个纠缠他太久的噩梦。他觉得自己,犹如一个在老家乡里声名狼藉的肮脏罪犯,终于远走高飞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使他褪去脸上的污黑,自然而然地漂白了自己,和周围的人一模一样,能够平静轻松地生活了。他暗暗发誓,要脱胎换骨地改变自己。
原来最反感读书的他,如饥似渴地读起小说,只要他能够借到或者找到的古今中外的书,爸爸见他酷爱读书,也就去单位图书馆帮助他借,上初中前,他已经读了许多许多书籍。读书时把自己化入人物和情节中,比如看《红楼梦》,他关起门哭了三天两夜;读书时观点特别,比如看《三国演义》,爸爸和姐姐都称赞刘备,他却情系曹操,独厌刘备;雨果写的《悲惨世界》,使他心灵异常地震撼,他讲给同学,同学对他非常佩服。直到初中,他就不再读小说了。他后来对李别龙说过:“小说,虚幻的激励太多,只能够小时候读,能够丰富情感、开拓心胸和升华境界,但就是再激动,因为自己太小,现实也无所作为,反而不会误入歧途,成人时候再读,理解也不会细腻,往往还可能使人生活偏激。”杜需沙读书很杂,《论语》、《庄子》、《道德经》……,他不识古文,只读白话翻译,却解其大意,领会神韵。
原来与身边同学关系很差的他,一下子变得非常善于处理人际关系了。过去的杜需沙,脾气很像妈妈,玩耍时处处逞强,与同学争执不断,大家都不愿意理睬他,经常让他灰头土脸的,现在开始重读小学三年级的他竟能察言观色,说话谨慎,感慨大度,体贴他人,逐渐成为同学中的核心人物。
在新的家和新的学校之间,他快乐着,迎着太阳走路,脚步向风一样轻快。但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心有余悸,当他走在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时常心里会咯噔一下,就莫名地紧张起来。他马上会用余光察看周围的人们,特别是目光方向投向他的人,分辨出是否是过去的熟人——这是他最忐忑不安的。如果不是熟人,则判断出是否认识熟人的人,或者听说了什么的人,他们都肯定已经知道他家过去的底细——这也是他忧心忡忡的。如果都不是,也要看他们的表情,猜他们的心思,然后,检讨自我刚才的举止言行是否失当。
在班级里他印象最深的三个人,班主任伍老师,身材短粗的女老师,总瞪着一双像猎鹰一样的大眼睛,同学们都畏惧她的威严,私下里给她起了一个外号叫“伍大屁股”;班长唐京,一个趾高气昂的骄傲男孩,满身散发出高度的优越感,伍老师的绝对宠儿,也是知识分子家庭;孟来章,相貌毫无特点的老实学生,一般从来不敢正眼看人,是杜需沙放学回家那条路的路队长(这个路队成员只有四个人)。在这时候,他的潜意识急迫地告诉他,必须抓紧找到自己最可靠的朋友。
杜需沙选择了自己人生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孟来章。
除了两家住的最近以外,孟来章与杜需沙拥有共同的家庭背景,他们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孟来章父母也曾留学苏联,其工作的地质部与杜危然所在的机械部,是这附近唯有的两家国家科学研究单位。孟来章与杜需沙在个人方面又有更多的不相同。仅从学生们都头戴的绿色军帽来看,孟来章绿色的布帽子洗得发白,软塌塌地扣在头上,皱巴的帽檐向天,完全遮住后脑勺,却露出头前的大部分;杜需沙则是在帽子里塞进一圈纸,让帽子四周笔挺直立,端正的帽檐微微压住前额,显现着一丝神气、一丝威武。孟来章身上几乎不具备任何文体特长,功课成绩平平,也没有什么爱好,还经常受到伍老师的批评。可以说,孟来章就是一个未开化的孩子,身高比杜需沙矮了一头,怯弱胆小,少言寡语,眼光里多是对外界的小心恐惧。也许正因为如此,杜需沙坚定地选择了孟来章作为自己最好的同龄朋友,他心里知道,他们之间的这些差别,才能使他们之间的友谊更牢固、更可靠和更长久。他的才能,可以让孟来章感到荣耀,他的力量,可以保护孟来章安全自如,他的付出,可以让孟来章更加珍惜。在他们俩之间,自己存在唯一的一个劣势,而且是致命的,那就是自己的妈妈正被关押着,而孟来章父母是自由的,想起这点,他心里就阵阵作疼和不断恐惧,甚至做过许多次噩梦,最后他不敢再去想——起码现在周围没人知道。
杜需沙主动和刻意地悉心培养着他与孟来章的友情,处处高调地维护孟来章的利益,很快他们俩成为形影不离的朋友。早晨他们俩一起去上学,放学后还都在一起,直到父母下班的时才各自回家分开。下午没课的时候,他们俩经常一起去逛马路对面的商场,杜需沙总会掏尽身上爸爸给的最后一分零花钱,买冰棍或者山查丸(山楂丸)等小零食,然后两个人一起分享。有许多次,杜需沙只有三分钱,也会买一支冰棍,让孟来章先吃,有意思的是,此刻的孟来章一手紧紧放在兜子,满脸憋红,眼睛露出犹豫不决的神情。“我今天肚子不好,你快吃!快吃!一会该化了。”杜需沙把仅有的那一支冰棍塞到孟来章手里,就若无其事地走在前面。孟来章那只在裤兜里攥出汗的手终于松开了,手心里的一毛钱的纸币最终还是没有勇气拿出来,那是妈妈给他的零花钱,并叮嘱过他一定要自己花,刚才曾几次他想拿出来,却又不忍心,甚至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不愿意拿出来,拿还是不拿?在他脑子里一直相互剧烈搏斗。当然,这些情况杜需沙并不知道,而且,杜需沙似乎觉得孟来章兜里本就是没有一分钱,可是,吃着冰棍的孟来章总暗暗地感到几分惭愧和内疚,同时,感受着杜需沙这些情份的点滴的渗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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