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测风云。
农历初七,也就是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早晨,醒来的杜需沙正在考虑第二天应该穿什么衣服去新公司报到。苏老师电话打来了——
天哪,西克公司去不成了!
就在这个春节期间,西克公司内部发生了一场人事纷争,苏老师的那个同学被免除副董事长职务,目前,苏老师也是自身难保。
“非常对不起你,小杜。”苏老师言语里充满着歉意。
“别这样说,苏老师。这是您也意料不到的意外。”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地浇下来,杜需沙说话的气力已经虚弱。
“但是,我给你想了一个办法,总不能让你没有工作呀。”苏老师说,“我另一个北京航空学院的大学同学,在中关村开了一家小公司,属于他所在的航天研究院名义下,他一直托我帮找一个业务人员。我刚才与他通过电话,他听了你的情况后,希望你能够过他那里去。你不是希望工资在200元以上吗,他可以给你210元的工资。只是,他那个公司很小,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
“我愿意。谢谢您了,苏老师。”很明显:别无选择!
“那我就告诉他你同意去。你明天就可以过去。他姓陆,你叫他陆经理就可以的。”
从一条大江里纵身一跃,杜需沙没有见到浩瀚的大海,却进了小水沟。
远离中关村热闹的大街,一条僻静的支路旁,两间几平方米的小房子,就是陆经理的公司,隔壁是居民区的小卖部。
公司的确很小,只有三个人:陆经理,公司的负责人;陆经理的老岳母,公司的会计;杜需沙,公司的业务员。
临街的房子,大门敞开,墙上挂着计算机工业控制产品展板,是陆经理所属研究院的专利产品,桌子上摆着两台电脑,有两把椅子,杜需沙就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面向门外,等待着接待可能来访的顾客。里面的一间,窗户小,很幽暗,有一张小办公桌,一只旧沙发,是财务室兼经理室,陆经理的老岳母在里面,开着灯,总是埋头地算着帐。陆经理要么在里面,与老岳母低声商议着帐目的事情,要么就坐在外面,与杜需沙一起面向大门,面色焦燥盼望着顾客临门。
可是,门口罗雀。一天中,进门的不超过三两个人。偶然会有一个人进入,陆经理触电般地站起来,脸上马上挂着笑,抢着道:“请进来,请进来,您进来看看,要什么可以和我们业务员谈,我这里价格最便宜。”然后,用眼色示意杜需沙上前,嘴无声地发出指令:问问他,买什么。
杜需沙也是急忙地站起来,但每次都落后于陆经理。不等杜需沙开口,进来的人便问道:“你们要不要IBM兼容机?我这有三十台,批发给你们很便宜。”
陆经理脸一绷,一手插着腰,一手摆着说:“不要,不要。你去别的家去问吧。”
“我一套的批发价是12650元,整个中关村价格都比我的高350元左右。”来人执着地介绍着。
“高了。”陆经理看着墙说,“我们公司有这个货,你的价格比我们公司的价格高。”
“这个价格还高?”来人怔住了,“那我问您,您公司价格是多少?”
“12500元。”陆经理脱口而出。
“12500元?”来人变了脸色,认真起来,“那您按这个价格卖我吧!您有多少我就卖多少!”
陆经理不再说话,走进里面的屋子,不出来了。
待来人一离开,陆经理对着其背影骂起来:“都是什么玩意!这一天,进来的不是只询问价格,就是来推销东西的,没有一个是真正买计算机的。”
这小公司的主要收入来源,是靠陆经理所属研究院的过帐:研究院在对外工程中,需要采购一些计算机设备和零件,具体采购由研究院自行完成,陆经理根本见不到设备,但是,合同和帐目处理是在小公司进行的。每到月底前,陆经理和老岳母就会在里面的屋子里,嘀嘀咕咕地算着帐,月底时,研究院会来两个人来结算。这时候,里面的屋子总会发生争论。
“你们也太黑了!就给我留这么点利润,还是毛利润,我连税都交纳不起了。”陆经理大声抱怨着。
“……。”研究院的人把声音压得很低。
“这个公司可是我与院里合办的,院里是最大股份呀,你们把我挤兑垮了,院里损失更大。”
“老陆,我跟你说,你要不愿意,下月起,我们就走别的公司的帐。”研究院的人口气强硬起来。
“别,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陆经理低三下四。
研究院的人带着支票走了。陆经理从里面走出来,面红耳赤,眼睛通红,挽着袖子,对杜需沙忿忿地说:“看看这些王八蛋,都是什么玩意!当婊子,还想立牌坊。妈妈的!”
陆经理是湖北人,骂起人是浓重的南方口音,不像北方人那么恶狠生动,甚至有些仿效的滑稽。
杜需沙并不清楚原由,也不便多问,只是同情地望着陆经理。
“我这个公司是研究院名下的,我来协议承包,他们占大头,我才占百分之四十,他们当初也答应帮助我。可是这些孙子,大项目他们自己做着,分出仨瓜俩枣的业务,让我不死不活的。他们到我这,都是有鬼的事,要经过我的帐进行处理。钱他们装自己的腰包,责任我担着。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多着哪,我他妈的只是不想说出来,他们还跟我来这套。”陆经理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我是看到,我的那些同学下海后都做得不错,左思右想后才在院里办了停薪留职的手续,办了这个公司。老岳母过去在工厂做会计,正好退休了,也来帮我。老岳母的家离这里很远,来回坐车三个小时,自己带午饭,她腿脚不好,每天去银行去税务,还得走很远的路,都是为了省点钱呀。自从办了这个公司,我连做梦都是这个公司能赚钱。”
“唉——,”陆经理长叹着,“都说中关村生意好做,好发财,屁!”
陆经理将近四十岁,头顶已经全秃,不时用手捋着两侧的头发进行遮掩,人瘦得显得骨骼突出,双腿很细,暴露青筋,但是走路快得带着风。陆经理总是心情重重,坐立不安的,一会进里面屋子,说几句话,马上又走到外面屋子,上下打量,然后,就站到门外,东张西望。他的眼珠在不停地转动,手也闲不住,即使是屋子里的物品已经非常整齐,他也会把桌子上的一支铅笔拿起来,再仔细地放下,用眼睛反复地端详,然后调整,直到确认铅笔与桌子边是在一条直线上。实在无事可做的时候,他会骑上破旧的自行车,告诉杜需沙:“我去各处转转看看去。”回来的时候,他会一边擦拭着脑门上的汗水,一边说:“路口的那家公司今天可赚到钱了。半小时内,我眼看着卖出了七套计算机。”接着,唉声叹气地抱怨自己的命薄。
杜需沙来到这里的不几天,宫明龙来看他。宫明龙一进门,脱口就说:“哎呀!我从来就不知道这里还有一家公司哪。”然后,看了看寂静的房间,又看着守株待兔的杜需沙和陆经理,摇摇头,“等着买卖自动上门呀,你们这样怎么做生意?”
听杜需沙介绍后,陆经理笑吟吟地说:“小杜的同学呀!你要买什么?我肯定给你的价格最便宜。”
“你这个公司能做什么呢?有什么设备?”宫明龙问。
“我们什么都能够做!什么设备都有!”陆经理站起来,信誓旦旦。
“就你这里?就这两台老计算机?”宫明龙疑惑地再次扫视着小屋。
“噢!我这里只是门市,地方小点,所以设备放不下。我们总公司在研究院里,新的计算机设备多得很,堆得像小山似的,你要什么有什么。”陆经理手舞足蹈,吐沫飞溅。
“呵呵!你别逗我了,老陆。”宫明龙大笑着,“我还不知道你这种公司。你就没有任何自己的货,我要什么,你就去中关村抓什么货,中关村就是你的库房,所以,你就什么都有了。呵呵,你中间还加点价,那还不是我自己去抓呢。”
陆经理尴尬地笑着,坐下来说:“既然都是同行,情况你也了解。你是小杜的同学,又在大公司里,有机会帮助帮助我们呀。”
杜需沙勉强地附和着陆经理的话:“有机会……多帮忙。”
宫明龙心里一阵难过,严肃下来说:“以后,如果我们公司有些外购的配件什么的,我给你们做吧。不过,那是公司的采购,一定要给我中关村批发价格,老陆呀,你可不能黑我。”
“当然当然!”陆经理满心欢喜,“有小杜在我这里,你们又都是同学嘛。”
宫明龙急着办其他事情,匆忙就离开了。
“他是你大学同学?”陆经理问。
“是。大学一个班的。”
“这个人厉害呀。”陆经理感叹道,然后看着杜需沙说:“你也是科学所公司出来的呀,你怎么混得就不如他呢?”
杜需沙哑口无言。
宫明龙做事,说到做到。没有过几天,宫明龙就来了,从皮包里拿着一个合同,陆经理看着合同清单,第一页列满了大型设备,眼睛开始发直。
“老陆,这可是我们公司与客户的供货合同,第一页的绘图仪等设备,我们公司直接提供,你不用看了。你就看第二页,那些稳压电源、打印机、打印机电缆、打印纸、电源插座等配件,我们公司不做,你来做,让你们挣点钱:拼点缝。”宫明龙说。
陆经理煞有介事地安排着杜需沙:“小杜,把清单第二页记下来,明天去总公司准备一下货。”
“得了,老陆。”宫明龙轻轻地一笑说,“今天就要把这些配件送到我们公司,我们当时结帐。别什么总公司了,咱们就老老实实做事,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现在就联系中关村各个公司,那里便宜你就从那里拿,加点价就可以了,但是不能高出中关村正常的价格。你先把你的价格列出来。”
陆经理进到里面屋子,关起门,打了半个小时的电话,然后走出来,把一张列出价格的纸张,递给宫明龙。
“老陆,你可是太黑了!”宫明龙看完报出的价格,抬起头看着陆经理,面带笑容地说。
“我黑?你可冤枉死我了。这几乎就是我进货的价格,我根本什么都没有赚。”陆经理一手指着天,发誓般地争辩道。
“那你也太笨了。一条打印机电缆58元?中关村随便找一家,批发25元,零售最高也就40元。”宫明龙拿出钢笔,在纸上飞快地写着,三分钟后写完,递给陆经理,“在所有配件后,我已经写上了中关村能够批发的价格,和那个公司的名字,你现在可以让小杜去办,然后,你加百分之五的利润作为你的价格。”
“我对客户开发票吗?”陆经理问。
“当然,这部分配件是交给你做呀。”
“哇!我上完税,什么也赚不到呀。”陆经理痛苦地睁大眼睛。
“老杜,这样做,你赚上个千八百没问题吧。怎么,别人能够做,你就做不了?”宫明龙冷言道。
“那因为他们偷了税!赚的就是一个税钱呀。”陆经理长吁短叹着,“要不是看在你和小杜是同学,我真不愿意做这个单子呢。”
“老陆,你可别这么说。我只是因为我哥哥在你这里,好心帮你们的。如果你觉得不想做,可以不做。”宫明龙一边出门,一边扭着头说。
“行了行了,今天一定把货送过去。你们都是同学,以后还得相互照应呀。”陆经理连忙笑着,送宫明龙出门。
杜需沙跑到中关村,按清单办货,一共去了六家公司才办齐备。四家是宫明龙所指明的公司,两家是他自己临时决定的公司——因为价格比宫明龙指明的公司更便宜。
这一路上,杜需沙一直在寻思:既然赚的是税钱,陆经理将怎样去开这一张发票呢?
陆经理看到进货又省了些钱,不禁喜笑颜开,对杜需沙一番夸奖。
“我这就开发票,你带着这些配件和发票去希望公司,马上把支票取回来。”陆经理说着走进到里面屋子。
杜需沙侧耳细听。
屋子里传来的先是小声的嘀咕,老岳母不满地说着什么。
“你就别管了,把发票本给我。”陆经理命令的声音。
“嚓!”纸张被撕扯下来的一声。
“把复写纸给我,还有笔。”还是陆经理的声音,接着,屋子里一片寂静。透过门的缝隙,杜需沙看见陆经理低头写着什么。
“好了。”陆经理站起来,端详着写好的发票,然后,对老岳母嘱咐:“你把发票本里剩下的那两联,随便填写一个电缆或者电源线,别超过二十元就行了。”
杜需沙接过发票的时候,看见发票上的字迹有一些出了格式,而且,陆经理手指已经被复写纸染蓝。
杜需沙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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