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尹宗在公司看到杜需沙后,看了一眼左右。
“杜需沙,有时间吗?”
“有呀,怎么?”
“找你有点事。”
“现在?”
“最好是现在。”
两个人走到一间无人的洽谈室。
“知道公司年底要提拨大批年轻人做干部吗?”尹宗问。
“知道,上次全体员工大会上,听闵总经理这么说了。”
“知道我们汉卡部门里可能的提升情况吗?”
“我听说些,听说你明年开始任经理助理。”
“我不是在说我,说你。”
“我?”
“对,你可能要接梁守为,当技术支持组组长。”
“不可能吧。那梁守为哪?”
“梁守为直接提升到新组建的网络部当副经理,这是已经确定的了”
杜需沙心中一喜,他觉得天一下亮了。然后,故做深沉地说:
“部门这么多人,怎么可能就是我呢?”
“除了你还能是谁。”尹宗道,“不知道你自己分析过没有?”
尹宗伸出手指头。
“首先我讲你占优势方面”第一,在干部任命上,科学所公司一贯是论资排辈,梁守为调走后,剩下的四个人,就你在公司工作的时间最长;第二,闵总经理这次特别强调的是提拔年轻人,其他三个人中,两个是中年人,另一个是职高毕业学生,刚来公司,实习期还没有过;第三,论个人安装服务能力,你是各方面相对都是最强的,其他人要么在安装技术上,要么在服务态度上都有明显的缺陷;第四,学历上……”
“其次我讲你占劣势方面:第一,与领导关系上,表面上看,并没有哪个领导喜欢你,但是你也从来没得罪过哪个领导;第二,工作表现上,你没有给领导留下什么突出印象,但是你也没有出过本职工作的纰漏;第三,领导能力上……”
“总之,你做这个职务的条件最具备,可能性最大:你占的优势,使你顺理成章,你占的劣势,又不致命。”
“但是,我一定要提醒你:最近这些天里,工作上尽量表现出积极,同时小心别出差错。另外,一定要注意同主要领导的关系。明白不?”
“你也来公司不短时间了,你一直有自己的想法和情绪,别人看不出,可我尹宗看得出来,也理解。我们都是年轻人,……”
“他们开过会,虽然有不同意见,但我听那意思也没有其他人可选择了。”
然后,尹宗板回脸,像平常那样严肃着。
“杜需沙,这是你我的私下交流,不要对任何人讲。”
杜需沙绷着脸,心花怒放。“熬也该熬到我了”,“理所应当”,同时,他开始设计自己的名片内容——中国科学院科学所公司业务部汉卡分部技术支持组组长杜需沙!他想要自费印制三盒,在新年和春节假期里,穿着整齐,参加各种聚会,发给能够见到的所有亲戚、朋友、同学、哥们儿……。
杜需沙非常实际,他始终认为,年轻人在公司打工,必有一图:求钱或者求名。或是能够收入不断提高,使自己的生活自如些;或是能够取得一定地位,使自己的能力被承认。而且,他更加实际地认为,人不能贪图,只要两者能够得一,就是成功,但也是基本的。
他一直觉得工作不快乐的原因,其实就是来源于两点。看到在其他公司工作的同学们,他相形见绌:在金钱收入上,大家基本是每月在两百元以上,可是两百元却成为他向前的一个门槛;在职务地位上,大家大多混个部门副职,可是他却是最基层的普通员工,而他知道自己所具有的组织能力。
整整一天,他感觉有些微醉,脚有些飘。他内心里期待着得到承认,自己能力的释放和发挥,已经很长时间了。“我终于当官了。”他心里说。
然而在这时,杜需沙突然一愣,耳边又响起了姥姥的声音——
“孩子,你的耳垂大,一定能当大官。”
打破人家脑袋的杜需沙,骑着绿色的自行车,逃向乡下的于姥姥家。
于姥姥与他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只是自己的亲姥姥埋在她家,才使得两家人逐渐处成了像亲戚一样。
姥姥死的那年他七岁,从幼儿园一回到家,看见爸爸等人低着眼睛,都守着妈妈身边,直直地坐着,没有人说话,屋子里气氛沉闷。
妈妈显得很憔悴,见他进来,把他拉到面前,用一双滚烫的手,轻轻抚摸着他脸,两眼呆滞地望着他,焦干的嘴巴张了张,说:“姥姥……”,说罢,呜呜地哭起来,姐姐也随着哭,不想像以前那样搭理他。爸爸把他拉走了。
他没有哭,但是他知道姥姥不在了,“就像爸爸出远门一样吧。”但是,他感到很孤独:给他抓痒痒的姥姥不见了,给他送尿盆的姥姥不见了……而且爸爸妈妈现在都不和他玩,姐姐也一样……。
第二天,全家都去了医院。姥姥被从太平间推了出来,脸色蜡黄,那么难看,没有一点笑容,双眼闭着,一眼也不看杜需沙,干瘪的嘴巴塌陷。杜需沙害怕,紧紧抱着爸爸的腿。妈妈对他说:“姥姥一辈子最疼你,你上前去看看姥姥。”
杜需沙走上前,姥姥平躺在推车上,身边有许多冰块,寒气袭人。姥姥平常穿的那身打满补丁的灰服装,已经换成崭新的黑稠衣裤,双耳上新出现了金色的耳环。姥姥的手是土色,没有活力,但是,姥姥的脸还是那么慈祥,皱纹间还是那么辛劳。他拉着妈妈的手问:“姥姥怎么就死了?”妈妈肿着眼睛反复地告诉他,姥姥不是死,是逝世。
回到家后,有两个农民装束的人正在钉着一口长方形的大木箱子,用的木板条没有油漆,显得很粗糙。爸爸告诉他,这是棺材,姥姥将装在里面。“姥姥要去哪里呢?”杜需沙想着,难过起来。
杜需沙很伤心。从他生下来直到五岁,都是姥姥带他,姥姥对他百般呵护,总是“心肝宝贝”地叫着他。杜需沙一岁的时候,起了麻疹,发了高烧,姥姥怕他受风,抱着他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屁股坐出了糨子;他三岁的一天,一到外面,顽皮的他,推开姥姥的手就跑到路上,姥姥是小脚,在后面摇摆着追他、喊他,一辆汽车正在路上快速行驶,离他很近了,路上的人都发出尖叫,汽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停住的时候,距离还在咯咯笑的杜需沙不到一米,姥姥当时就瘫坐在地,回到家后,姥姥惊吓得连续高烧了好几天;杜需沙只爱吃肉,每当吃饭开始的时候,重男轻女的姥姥,都会拦住姐姐的筷子,把菜里的肉挑出来,放到杜需沙的碗里,当姥姥回过头时,看见杜需沙已经把肉吃光,并还闹着要,姥姥就说:“心肝宝贝呀,你也要吃菜呀。”,然后吓唬他说,“一个人一百天不吃大白菜就要死的。”杜需沙问为什么,姥姥说:“他身体里面的血就坏了。”杜需沙赶忙就大口地嚼起含在嘴里的白菜。
姥姥是杜需沙最早的老师,虽然姥姥不识字,但是总给他讲故事。杜需沙还能够记住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讲一个老地主死了,留给地主儿子很多很多财富,地主儿子只让厨师给自己做饺子吃,每天三顿饭都是,他只吃饺子芯,把饺子皮吐出来,吃完饭后,让厨师当着他的面,把饺子皮都丢到房屋后的小河里。没有几年,老地主留下的钱花光了,坐吃山空的地主儿子变成了叫花子,到处流浪乞讨,风餐露宿,几年里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一天,他要饭时遇见一个老头,老头给他煮了一碗东西吃,他狼吞虎咽地吃完,老头又给了他一碗,他一连吃了好几碗,然后问老头:这是他一辈子吃过的最好吃最好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呀?老头回答:这就是你多年前丢弃的饺子皮呀!原来,老头就是那个厨师,看到丢到河里的饺子皮,心疼极了,于是,他用竹子编成围挡,放到小河下游的一个转弯处,拦截河水中的饺子皮,每天晚上从地主家下工,他就把饺子皮打捞起来带回家,然后将湿饺子皮晒成干,放到袋子里保存,他一共保存了好几袋子饺子干。地主儿子听说后,就哭起来。
第二个故事,是讲有个妈妈患了重病,她儿子听说吃鱼能够补养妈妈的身体,但是家里很穷,没有钱去买,儿子就到河上给妈妈捉鱼,可那正是三九严寒天,河面上的冰结得很厚,根本打不破,儿子为了给妈妈治病,就脱光上衣,趴在冰面上,用自己的胸膛去融化冰块。儿子的行为感动了上天,上天帮助他终于得到了一条大鲤鱼。
第三个故事:是讲一个男孩子的亲生妈妈死了,爸爸娶了后妈,后妈带过来了一个弟弟,他们四个人一起生活,每天他和弟弟一起出外去放羊。冬天到了,爸爸拿出钱给后妈,让她给两个孩子每人做件棉衣。后妈做好了棉衣,给两个孩子穿在身上,男孩子的棉衣很厚,比弟弟的棉衣还厚,爸爸非常高兴,夸后妈人好。可是,每天在外面放羊的时候,他都觉得很冷很冷。有一天,晚上回到家,他冻得紧紧抱着肩头,打着哆嗦,而弟弟头上却冒着汗。爸爸生气了,骂他:“看看你这副德行,看看你弟弟,你年纪比弟弟大,棉衣也比弟弟厚,还这样没出息!”
他对爸爸说:“爸爸,我冷。”可后妈问弟弟,弟弟说不冷。爸爸气愤急了,拿起放羊的皮鞭就抽打他,把他身上的棉衣打破了,爸爸愣住了——棉衣里面都是厚厚的柳絮,爸爸撕开弟弟的棉衣一看,弟弟的棉衣里才是真正的棉花。爸爸哭了,觉得很对不起他。
四岁的杜需沙,每当听姥姥讲这些故事的时候,开始会抽泣,听完后就哇哇大哭。姥姥这时候,都会说:“不哭了,不哭了,你再哭,我以后就不再给你讲故事了。”好不容易哄住他不哭,杜需沙就说:“姥姥再讲一遍。”姥姥在他的央求下,就又讲,杜需沙又伤心,再哭,就这么反来复去,无可奈何的姥姥摸着他的头,叹口气说:“你是个男子汉呀,怎么心里像个女孩子一样脆弱。”
杜需沙五岁的一天,爸爸妈妈工作单位里发生了大事,一些叔叔阿姨守在办公大楼里,另一些叔叔阿姨往楼里冲,在楼的大门,他们两伙人先是吵架,然后就动手打成一片。杜需沙爸爸妈妈跟着在办公大楼里的那伙人,被另一伙人围在楼里整整两天。那两天,姥姥病在床上不能动,叫姐姐:“小娇子呀,过来。”然后从枕头底下,将手帕打开,取出许多五分钱的钢蹦,说:“你去,给弟弟和你买吃的,弟弟一天了都没吃饭了。”夜里,姥姥发烧,把被子中暖水袋里的水,都喝光了。
爸爸妈妈越来越烦躁,经常呵斥姥姥。姥姥每天总是起得很早,在屋子里各处转悠,收拾打扫,姥姥病后就只能驻着拐,拖着一条腿行走,鞋蹭着地面,在房间里的声响很大,爸爸妈妈就会说:讨厌!
爸爸妈妈平常白天上班,晚上回来很晚,深夜里还在灯下商量什么。杜需沙半夜醒来,就偷听,第二天,就会对姥姥发一个誓言:“姥姥,我今后一定要最有力气!”姥姥笑着问:“为什么呀?”他会严肃地回答:“我要帮助爸爸妈妈打架。”——有个夜里,他偷看到爸爸妈妈因为与别人打斗后的受伤而叹息;“姥姥,我今后一定要最会写字!”姥姥笑着问:“为什么呀?”他会认真地回答:“我要帮助爸爸妈妈写检讨。”——有个夜里,他偷听到爸爸妈妈商量检讨书上的措辞而为难。
姥姥搂抱着杜需沙说:“我的心肝宝贝呀,你这么心善,这么心重呦。你长大一定会最有出息。”
杜需沙天真地问:“为什么我能够最有出息?”
姥姥抚摩着他的耳朵说:
“孩子,你的耳垂大,一定能当大官。”
“那等我当官了,我就给姥姥买好多好多好吃的!”
姥姥笑得流出了眼泪。
姥姥病了以后,不能再照顾他,爸爸妈妈就把他送进了单位的幼儿园。杜需
沙初进幼儿园,整天哭喊要回家,哭得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这时,姥姥已经病重,住进了医院,姥姥知道他在幼儿园里哭,躺在病床上也哭。每当天蒙蒙亮,姥姥就对旁边病床的人说:“我心肝宝贝这时候也起床了。”每当天色渐晚,姥姥会对查房的护士说:“我心肝宝贝这时候该吃晚饭了。”
姥姥死在北京月坛医院,姥姥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我的小需沙呢?我的心肝宝贝!
姥姥死后,枕下有个包裹,是早年从老家带到北京的。包裹里有四件东西:一套黑稠衣裤和一副金耳环,都已经穿戴在姥姥的遗体上;五百元人民币;几张发黄的地契。当爸爸看到地契后,差一点被吓死,跑出几十里外去烧掉了,回来后还心有余悸,不住地冒冷汗。
姥姥最后一个心愿就是土葬自己。姥姥告诉妈妈好几回,她不愿意自己被火化,“我活着就被煎熬了一辈子,死了就别再用火烧我了。”姥姥说。爸爸反对土葬,他对妈妈说:“现在是什么时候!国家领导都火化,谁敢土葬?”谭悟及说:“我妈妈活着的时候受一辈子的罪,早年含辛茹苦地养育我,晚年为我们拉扯两个孩子,我对不起她,现在她死了,我一定要满足她的心愿。”杜危然仍然认为不可能,说:“就是你想土葬,哪有地方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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