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左越江离开北京很长时间,杜需沙心里又添感伤。杜需沙和左越江的友情有些特别,在朋友们眼里他俩是连女人都不分的莫逆,而杜需沙内心却有一种疑惑、愧疚和不安混杂一起的感觉,如同在松软的土地之上,突然崛起的万长高楼。虽然他们俩是从小学到中学是一个学校不同班的同学,两家距离也不远,彼此也早就知道对方,但是两个人从来不说话。这主要是因为那时杜需沙对左越江的回避和反感。小学的左越江活生生是一个小泼赖,整天骂骂咧咧的走路,总干一些拉扯女生裙子的事情。初中的左越江还是喜欢惹是生非,甚至在课堂上做起偷摸年轻女老师屁股的勾当。逐渐杜需沙发现,左越江虽然功课不好,但在其他方面显露出绝顶聪明和过人胆略。中学的课堂上,左越江入迷地看黄色小说手抄本,被班主任老太太发现并要没收,左越江夺门而出,老太太在后面紧追,左越江冲进男厕所,将书扔进大便坑,然后放水冲掉。毕业后,左越江先是参军,复员后做了汽车修理工,因为他与李别龙关系甚密,所以杜需沙去李别龙家时都会遇见他。变成大人的左越江已是风度翩翩,豪爽仗义,主动帮着大学生的杜需沙处理几乎所有的社会困难。“这有什么发愁的?我明天给你办好!你放心吧!”这是杜需沙听到左越江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杜需沙和左越江突然走近。杜需沙的摩托车都是靠他维修,连汽油票都是靠他提供,杜需沙却经常将自用以外的汽油票,拿到东四大街卖给别人,成为他大学时手里零用钱的主要来源。左越江每月工资几十元钱,一半以上是用于杜需沙的抽烟零用和请客交际。为了让杜需沙满意,每当蔚青青生日的时候,左越江都会带着他们一起,到西单洞天餐厅——北京城当时男女青年最喜欢去的时尚地方,花光当月工资吃饭庆贺。同时,左越江不断给杜需沙介绍其他女人,但总会提醒着杜需沙:这些女人你就是上过一千一万,也就是玩玩的,这人总要有一个跟你到底的女人,那就是青青,你可要守住了。有一天,杜需沙发觉自己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渗透着左越江浓烈的友情,特别是左越江先人后己献身倾向的炽热,让杜需沙感动的同时,竟越发忐忑,他向左越江袒露自己的不安。
“需沙,你记住,除了为你去死,其他无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能为你做!”左越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正是一个夏日夜晚,满天繁星下,他们俩坐在大街边水泥路牙上乘凉。左越江睁着那双大眼睛,目光不容质疑,字字掷地有声。
那一刻,天很热,杜需沙心里却打了一个寒战,眼光避向街道。
从那以后,他们俩的关系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表面上的一切如常和笑闹自如,没能迷惑左越江尖锐的眼睛,他觉察到在杜需沙眼神和语言中细微的冷淡,感受到杜需沙刻意拉开并保持着彼此友谊的距离,这使得左越江有些意外,有些失落,也有些伤心,更觉得杜需沙的难测。随后时间的不断经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在表面上也露出裂痕,即使他们俩谁也没有承认过,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久而久之,在他们俩心理上都有一种别人难以理解的复杂。
而在他们俩关系之间凸立起隔阂之墙的人正是谭悟及。杜需沙大学即将毕业的那年,谭悟及在一次收拾杜需沙房间的时候,翻出几张蔚青青快活过生日的照片,也不知道又从谁那里打听到这都是左越江张罗的。晚上洗着碗的谭悟及越想越气,悄悄出了家门,直奔到左越江家里大闹,先是上楼与左越江父母激烈争吵,“左越江这个流氓把我儿子带坏了!”后是下楼围绕楼下转着圈地高声漫骂,“左越江是小流氓,因为他父母都是老流氓!”左邻右舍跑出来围观的人越多,谭悟及骂得越难听越起劲,骂声响彻夜空。
疯狂的谭悟及拦阻不住,委屈的左越江父母羞愧难当,这让左越江觉得天塌地陷一般,他性急之下就跑到杜需沙家窗前,怒气冲冲地大叫几声:杜需沙你给我出来!正准备睡觉的杜需沙闻声不对,披衣跑出来就问:怎么了?脸色苍白的左越江说:你妈正跟我们家楼下骂呢!什么都骂,跟上次闹别龙家一样。杜需沙脸色陡变,呆若木鸡。左越江噙着眼泪说:我就问你杜需沙,我左越江有哪一点对不起你过?凭什么你妈到我们家闹?杜需沙也不说话,拔腿就跑向左越江家那里。左越江却愣愣地站在原地,本来他是想跑到杜需沙家楼前回骂一场,与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给谭悟及造造影响,不想一见杜需沙就不忍出招,最后一咬牙,忍气吞声地转了回去。杜需沙悲愤交加,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低头流着眼泪,死死地拉拽着情绪激昂的谭悟及回家。第二天,杜需沙给左越江道歉,言辞连自己都觉得苍白。左越江似乎气恼平息,只是反复疑问:“我操他妈!请青青过生日的事是谁丫的告诉你妈的?”杜需沙心里暗自怀疑的是李海,在这些哥们当中,与左越江关系甚好,同时又与谭悟及关系融洽,只有李海一个人。
自此后,杜需沙和左越江再无亲密,彼此还时常感到有些不自然。虽然两个人继续来往,相互行朋友之道无可挑剔,却不再密切,更不再交心,如同两个人一起同向前行,中间却隔着一条深深的河。
左越江辞职后,先是在动物园卖过服装,再是做过一段时间买卖外汇的黑市交易,他的机智聪明和他的交友能力,也发挥得淋漓尽致。现在,他在全国各地交往了许多社会上的各色人物,准备北方南方地跑一跑,以图发达。
三个人因为付钱的事情争论不休。王力起急了,直着脖子说:“争什么争,吵得我脑袋嗡嗡的。就这点事,你们就没完没了的,谁付不一样?既然你们说是需沙的生日,那就让他说了算吧。”
“就这么定了——”杜需沙马上说:“我工资两百,剩下不够的你们两个人负责补,我知道,我这两百元肯定也不够。”想起衣服口袋里的两包香烟,急忙拿出来。“来,抽这个。”
杜需沙暗自悲观。我上大学时,分文没有,人家王力做工人,每月挣几十块钱;几年过去,毕业了,每月拿到一两百块钱了,而一个普通工人每月也能拿这么多,做买卖的人哪,岂不更多?
大家走后,李别龙关了灯,倒头就睡,片刻就响起巨大的鼾声。伍紫芳推了推李别龙,那墙一样的身体纹丝不动,便忍着耳边的躁音,来回翻着身,挨了好久,才迷糊着开始入睡。
“啊——”李别龙突然大喊,四肢不停摆动,“要沉啦!快……划……快呀!快……。”
伍紫芳被李别龙一腿蹬醒,挡开李别龙砸向她胸口的一只胳臂,坐起身,猛力摇动着李别龙的肩膀:“别龙,别龙,醒醒,醒醒呀!”
“我的船呢?”李别龙惊醒过来。
“什么船不船的?”伍紫芳大声地说,“你做梦了!”
“胡说!”李别龙睁开眼睛,眨了两下,一下子坐起身,双手向后梳理着头发,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说,“开灯!”
伍紫芳把灯打开,问:“你做什么梦了?”
李别龙点上一支香烟,回答:“没做什么。你先睡吧,我抽完烟就睡。”
伍紫芳躺下,背对着灯光。
李别龙坐着,一口一口地吸着烟。
李别龙的梦境总是绚烂多彩的,在灿烂的阳光下,驾驶一艘金色的船,劈波斩浪,抵达一个又一个新奇迷人的世界。今天的噩梦,极其少见,也许,是因为惦念着母亲晚上的哭诉?
他知道,母亲近来是为弟弟们伤心。那个当兵的大弟——从小爱慕虚荣,好高骛远,所以中学毕业后,一直没有稳定的职业。他看不惯大弟,大弟也看不上他,两个人总拌嘴,大弟嫌他做不了大事业,难以出人头地。他嗤之以鼻,问大弟:什么是大事业?去年,实在没有事做的大弟决定报名当兵,去了外地部队,不久就给母亲写信来,说自己正在为未来交际人脉,需要家里寄钱。母亲叹气道:你大弟老毛病是又犯了。他把钱递给母亲说:当兵也不容易,您给他吧。昨天,大弟又来信要更多的钱。那个坐牢的小弟——从小不言不语,在家里没地位,经常受哥哥们数落。谁都没有经意之间,他就长大了。中学毕业后没有工作,他平常和几个朋友闲逛,后来,这些人因为盗窃,一起被判了刑。母亲非常惦记着监狱里的小弟,每次提起小弟就流泪,埋怨着:你这个当大哥的过去对你小弟就没有关心,要不你小弟不会这样……。
他知道,母亲同时还为另一个家操心。几年前,三个兄弟终于都大了,母亲才改嫁。母亲平常在那一家生活,每周回来两次看看他们。那一家人,继父带着三个比小弟还小的孩子,生活也不富裕。继父是一个温和的人,他十分尊重,逢年过节,他总买两瓶好酒送给继父,再请两家人一起吃饭。见到那家的三个孩子——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总塞给他们一些零花钱。他觉得,无论是在这个家还是那个家,他都是最大的孩子,在四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面前,必须做出一个大哥的样子来,如今,那家的三个孩子也陆续长大,又是让母亲忧虑他们工作前途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他内心里突然拥起对伍紫芳的感激来。拿出钱帮助家里或者接济弟弟,已经成为他一项没有期限的必定职责,伍紫芳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但是他逐渐明白地感觉到,伍紫芳心里很不情愿了。女人就是女人,能够这样就很不错了。他这样认为。
同时,在日常的日子里,他还照应着身边的朋友。有一点,他总自豪着独白:我李别龙只要在桌子上吃饭,就没有让别人掏钱过。对此,杜需沙却极其反感。
别龙,有些人你都不认识,你值当这样花费吗?
需沙,不就是一顿饭钱嘛,无所谓。
别龙,这不是钱的问题,是尊严问题呀。
需沙,我李别龙什么都不是,人家能够跟我在一起吃饭,就是看得起我。
别龙,你以为这样就能交到朋友了?也许反而会被人轻视。适得其反呢!
需沙,不管别人怎样,我李别龙永是这样真诚实意,总有一天会感化他们的!
李别龙不是杜需沙,李别龙就是李别龙!就如同,杜需沙眼睛里充满忧郁,而李别龙眼睛闪烁喜悦。
“你应该知道,这些年来你不容易。”杜需沙沉重地说。
“我知道,你说这些都是为了我好。”李别龙感激着道。
一路走到今天,经历的辛酸苦难,李别龙自知。只是,在李别龙这里,泪水化做天边的彩虹,挫折成为调侃的幽默,伤痛形成腾飞的骏马。
煤厂装卸工是李别龙的第一份工作。那时他中学刚刚毕业,为了帮母亲共同承担家庭生活,他充当壮工。一天下来,除了牙齿,鼻口耳朵都是黑的,所以到下班后,他都会到煤厂浴池洗澡。浴池那一池水乌黑,飘浮着厚厚一层煤渣。
开饭馆是李别龙的初次自立门户。开的那间小饭馆,从早到夜都是伍紫芳守熬着,大钱没挣到,还是赚了一点小钱。但是,出了一场意外的灾难。因为那场灾难,所有的钱赔个精光不算,饭馆给出让掉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帐。
后来,李别龙闯荡出路,杂七杂八地做了不少营生,包括,跟别人一起跑各种生意,开彩色照片洗印代理点……,到最后都没能成功。直到他开始现在从事的装修业务,终于才步入正轨。
在这几年期间,开饭馆的那一场意外的灾难,让李别龙几乎崩溃,刻骨铭心。
那年初冬,北京菜价渐高,伍紫芳表哥指点说,河北保定蔬菜便宜很多,不妨去购买一批,够整个一个冬季饭馆用。李别龙租了一辆带司机的私人卡车,带着表哥,三个人星夜就去了保定。上午时分,天下起雨,载满白菜、萝卜等蔬菜的卡车,已经行驶在归途上。还在河北境内的中途,卡车抛锚,那卡车太破旧,卡车司机修不好。李别龙截了一辆大货车,付了费用,大货车用一根钢绳,牵拉着卡车,就向北京前进。因为雨大了,李别龙坐在前头的大货车驾驶室里,后头的卡车驾驶室里是卡车司机和表哥。大货车司机一心赶路,车开得飞快,前方急转弯处还在猛跑,牵拉钢绳发出嘎嘎地响声,李别龙正要阻劝,已经来不及了。大货车摇晃地转着弯,后面的卡车刹车减速,大货车感到吃力,大货物司机拼命地加大油门,后面的卡车车被拉起,四个轮子离地。啪!钢绳断裂,卡车被甩飞,一瞬间,出了车祸。卡车撞到一棵大树上,然后翻滚到路旁。李别龙跳下大货物,跑近卡车一看,前挡风粉碎,卡车司机和表哥被撞飞出去,都躺在十几米以外的地上。卡车司机头上露了一个大窟窿,双腿也折了,满脸是血在呻吟;表哥看不到一处伤痕,七窍出血,一动不动。蔬菜在路上四处散落,血水和雨水交融着,正在李别龙嘶声呼唤表哥时,大货车见势不妙,开车就跑没了影。好在此时,住在路旁的老乡跑来围观,老人、大人、小孩,有男有女的,足有二、三十人,张皇失措的李别龙似乎看到了希望。他反复作揖请求:大叔大婶大哥大姐们,请帮我一起把人抬到医院,我给您钱!四围的人们都像没有听见一样,只是眼睛怯生地打量李别龙,站在那里,没有一点反应。跌跌撞撞的李别龙挥舞着手,去拦过往的车辆,然而,倒地的人体和流淌的鲜血触目惊心,那些车辆都躲闪着加速离开。李别龙绝望了,高大的身躯,在雨中颓然地摇摆,双膝扑通一下子跪在路的正中央,垂下头,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帮帮我……帮帮我……。路旁围观的人们终于看清楚,身高体壮的李别龙已经丧失了意志,在同一秒钟内,他们蜂拥而上,抢夺着地上那些沾血的白菜、那些染红的萝卜……。不到一分钟,满地的蔬菜都荡然无存,人们也不见了。有一辆汽车停在李别龙面前,下来一个中年汉子,扶着李别龙说:兄弟,起来。李别龙神志恍惚,只是喃喃着:帮帮我……。中年汉子说:我帮你,帮你救人,兄弟快起来!在中年汉子的帮助下,把卡车司机和表哥送到了医院。表哥死亡,卡车司机重伤。卡车报废,那一车蔬菜……。
到事后,李别龙给杜需沙描述到抢菜情景的时候,他总是摇头:他们可看见地上有不要钱的值几分钱的东西了!
“跟疯了似地抢……。”李别龙满脸无奈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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