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前一天的晚上,杜需沙比平常都早地来到李别龙家。一是下午公司提前就放假了,二是是因为最近工作方面的事情,他郁郁寡欢,想散散心,三是约好蔚青青也过来。
在路上杜需沙特意到路边的商店买了两盒烟,贵的一盒是红塔山牌过滤嘴香烟,便宜的一盒是红梅牌,红塔山牌香烟是给朋友抽的,他把烟盒放到上衣口袋;红梅牌香烟是自己抽的,他把烟盒揣进库兜。杜需沙进了门后,拿出,红塔山牌香烟就发给屋里的哥们儿,然后把烟盒放到桌面上。
李别龙张罗着杜需沙、张志和马奇迪等几个哥们儿一起喝着酒,李别龙和马奇迪几个在猜拳,杜需沙不会,只在旁边拿酒杯看着。床上蔚青青、伍紫芳、左越江和张志的妻子四个人在打扑克,是玩对家的升级。蔚青青心情很好,脸通红的,一直在咯咯地笑,她靠墙坐着,脚上盖着被子。
“你赖皮!又偷看我的牌。”蔚青青责备旁边的左越江。
左越江伸着脖子正在偷看,自己持牌的手还留在身边,被蔚青青对面的伍紫芳侧身看个仔细,那边张志的妻子着急了,就骂左越江:“对家,你这个笨蛋,你的牌都曝光了。你缺心眼呀你?”
左越江急忙直身抬手,把手里的牌护在胸前,对李别龙喊:“李别龙,你管不管你们家伍紫芳?她老往我怀里扎。她到底是你的还是我的媳妇?”
李别龙马上绷着脸说:“你要觉得合适你就带走,这我得谢谢你帮我大忙啦。我正在四处求人往外打发她哪。”
伍紫芳转头就骂:“李别龙,我是给你喂饱了吧?别臭来劲呀,找我废了你呀。”
大家笑起来。
张志对李别龙说:“你买的炮晌还在我的车后备厢里呢,用不用拿出来?”
“用不用拿出来?”李别龙喝了一口酒,眼望着上空,脸呈疑惑说:“你什么意思呀,你是不是觉得那些炮晌是我孝敬您老一个人的呀?”
大家又笑起来。
张志骂了一句就出门了,再进门时抱着一大捆炮晌,其中有几只又长又粗,马奇迪看到就问:“这是大麻雷子,三个响,前几天炸坏了我们那边一个人,谁他妈敢放它……。”
“张志放呀,张志就可以放。”李别龙也不看张志,说:“其他的人放鞭炮和礼花,把放大麻雷子的这项艰巨的任务就交给张志了。你们放心吧,他一定能够完成好任务的。”
“去你大爷的吧。”张志把炮晌放在地上说:“放这大麻雷子最危险,弄不好就嘣着脸,破了相……。”
“所以呀,”李别龙表情严肃,“所以才让你去放。”
“为什么呀?”
李别龙伸着脖子,环顾了一下四周围,然后认真地说:“你看这屋子里的人,都长得和我一样的精神,只有你长得跟土豆一样寒碜,所以也只能你去放,嘣了也就嘣了,反正你也难看,无所谓了。”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蔚青青大声地笑着,流出眼泪,然后咳嗽起来,伸着手向桌上喝酒的杜需沙要水。杜需沙没有酒量,喝了两杯就面红耳赤,头也迷糊,站起来找不到杯子,伍紫芳回身就倒了一杯送给蔚青青,蔚青青白了杜需沙一眼,不高兴起来。
过了一会儿,蔚青青下床要找鞋穿,说去到外面的厕所,低头从床下拿出自己的皮棉鞋后,脸顿时不好看了,说道:“让你帮我看着点鞋,别让人踩了,你也不管,你看,鞋被人踩得全是大鞋印。”
杜需沙知道蔚青青在说他,也知道蔚青青平常就喜欢在别人面前对他说三道四,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站起来陪蔚青青去街边的厕所。
李别龙看在眼里,便说道:“青青,鞋还能够被踩坏了不成?”
蔚青青向外走着说:“我不是说你们,我是说他。”
杜需沙跟在后面,出门正碰上要进来的周燕诚,周燕诚“哎呦”一声,先与蔚青青热情地打个招呼,然后就紧紧握着杜需沙的手,两个人寒暄起来。
周燕诚也是杜需沙初中的同学,家住杜需沙家与李别龙家中间的一个居民楼,周燕诚个子不高,为人十分随和,人缘极好,很重友情,初中起成为杜需沙的一个挚友,他家庭比较贫困,学习一直用功,虽然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并且第一年高考落榜,但是艰苦复读了一年后,第三年考上了清华大学汽车系,这在第一一一中学里是个奇迹,他毕业后分配到北京汽车制造厂的技术科。他与杜需沙很久没有见过面,所以两人都显得格外亲切。
被杜需沙忘记在门外的蔚青青,向屋子里探着头叫道:“老江,左越江!你陪我去一趟吧。”
杜需沙与周燕诚还在聊着,左越江已经先跑着回来,对杜需沙说:“青青好像生气了,一会儿她进来你主动跟她说说话。”
接着,蔚青青进了门,也不去看任何人,到屋里穿上大衣提起包,就要走。李别龙忙拉住她说:“干嘛呀你,不是说好了一起过元旦吗,十二点咱们就放炮了。现在还差一个小时哪,你不能变卦呀。”左越江招呼着:“哎,青青,咱们还得继续打牌呀,咱们还没分出胜负呢。”伍紫芳说:“来呀青青,咱们继续打Q。”蔚青青低着头,咬着嘴唇,执拗着要出门。
“青青,过节了,别不高兴,是不是我们谁得罪你了,还是需沙惹你生气了?你是要走,大家都玩不成了。”李别龙低头看着蔚青青说,左越江向杜需沙使着眼神,让他上前去劝。杜需沙呆着原地没有动,他知道蔚青青的脾气,即使他上前也没有用。
“我没有不高兴,你们谁也没惹我,我就是得回家了,你们继续玩吧。”蔚青青用力甩开李别龙。
李别龙只好说:“你现在回家也没有公共汽车了呀,也得需沙送你啊。”
“不用他送,让他继续聊天吧。”
“那就让张志开车送你……。”
“不用,谁都不用,我就想自己走。”蔚青青快步出了门。
李别龙对杜需沙说:“你就别愣着啦,还不赶快去追呀,这深更半夜的……。”
左越江对杜需沙说:“青青是觉得你冷落她了,你一会儿跟她说些好听的……。”
伍紫芳嘱咐着:“你追上青青后,能劝回来你们就回来,劝不回来你一定把她送回家呀。”
张志说:“我开车和你去吧。”
李别龙忙制止着:“人家两口子解决矛盾,你就别第三者插足,跟着瞎起哄了。”
杜需沙穿上外套,骑上车就追去。
屋子里,看得发傻的周燕诚对大家说:“这是因为什么呀,这是!是不是刚才我说错了什么话?”
杜需沙在马路上追到了蔚青青,蔚青青沿着公共汽车的路线,一边低着头走着,一边噗哒噗哒地掉着眼泪。
“青青,刚才是我不对,我没和你多说话……。”
“你没有什么不对,是我不对,我就不应该来,我多余!”
“你看你生气了,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没生气。”
“没生气你走什么?”
“我想回家了。”
“马上就到十二点了,咱们先回去,放完炮再回家。”
“你回去放炮去吧,我得回家。”
“你一定要回家,就坐到我自行车的后面,我骑车送你回去。”
“不坐!”
“路那么长……。”
“我就想走路!”
“你这人真别扭!那我走着送你。”杜需沙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车走。
“我没说用你送。”蔚青青扭着脸说。
两个人也不说话,在无人的马路上,蔚青青在前,杜需沙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默默地走着,路上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从展览路一直走四站地,到了西四,再向右转,行一站地就到了兵马司,路边有一个大院,进了院门,第二座灰楼的三楼就是蔚青青家。
两个人走了很长的时间,才进了楼门,蔚青青上到二楼与三楼的楼梯转弯处,突然不再走了,一屁股坐在楼梯的台阶上,把头埋在腿上,一言不发了。杜需沙进退两难着,见蔚青青不进家门,又不知道蔚青青想干什么,于是也找个台阶坐下来。两个人在黑暗的楼梯上坐着,蔚青青低头不语,杜需沙仰头望窗。
杜需沙觉得累了,这些年来,他与蔚青青之间的频繁冷战,使他身心俱疲。他在大学第一年的时候,因为大病初愈,妈妈就去找他所在大学的党委蔚书记,请求让他休学一年。在蔚书记家里,妈妈见到了蔚书记的小女儿蔚青青,正在读高中的蔚青青,很喜欢外语,于是就来杜需沙家请教,这样,杜需沙与蔚青青认识了。那时候,他病后抑郁,情绪很低落,整日蒙头大睡,蔚青青张着一副笑脸,齐耳短发,活泼快乐,就像一缕阳光,照进他阴冷的心房。杜需沙又有了活力,他与蔚青青开始约会,一起开着摩托车,去看电影,去滑冰,去郊游,去李别龙家聚会……。蔚青青坐不住,总是嘻嘻哈哈,唯有在她拉小提琴的时候,才能安静和严肃:她小时候曾经学过小提琴,有时她会给杜需沙拉上几个曲子听,她侧头收紧下巴夹住琴身,嘴巴抿着,眼睛直视乐谱,修长手划动着琴弓,脸上洋溢着春光。蔚青青的天真善良,让杜需沙觉得很轻松自在,杜需沙的成熟温和,让蔚青青感到很安全可靠。然而,双方家长很快就开始反感,直到坚决地反对,高中的蔚青青经常不上课,使她家人觉得杜需沙破坏了蔚青青高考的准备,因为杜需沙的影响,聪明伶俐的蔚青青考了三次,才于前年考取的外贸学院;养病的杜需沙每天不在家,使妈妈觉得蔚青青影响了杜需沙身体的恢复。但是我行我素的杜需沙和蔚青青,还是快乐地在一起。
蔚青青天性善良,每天蔚青青出家门的时候,都带个小饭盒,装满食物,然后看着杜需沙吃,她把自己的零花钱拿给杜需沙;蔚青青天真幼稚,杜需沙在社会上认识的女朋友,她也不介意,还请到她家里一起吃饭。
但是,杜需沙喜欢经常安静,蔚青青喜欢不停说话,杜需沙喜欢朋友一聚,蔚青青喜欢外出游玩,所以,不久他们之间开始了别扭、争吵,杜需沙说蔚青青不体谅他,蔚青青说杜需沙不重视她。蔚青青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从小被宠惯了,脾气刚烈,就开始与杜需沙斗气,杜需沙骨子里也倔强,两人开始就纷争不断。蔚青青读大学后,杜需沙开始工作,见面的机会少了,斗气却越来越频繁了。
杜需沙借着窗户透过的光线用眼去看蔚青青,蔚青青坐在那里生着闷气,他就重重地叹着气也就坐着,他宁可这样压抑,更不愿真吵架。杜需沙厌恶纷争,厌恶吵架,甚至厌恶高声,他经常对着高声说话的蔚青青说:“小点声音好不好!吓我一跳。”蔚青青则反唇相讥:“至于嘛你?大惊小怪的!”
四岁的杜需沙,一天夜里突然被吵骂声惊醒,看见爸爸和妈妈站在地上大声地吵架,他们的神态异样,情绪激动,像他梦里的魔鬼,他被吓得大哭,姥姥抱起他就出去,摩擦他的耳朵,流着眼泪哄着他。第二天夜里,同样的情形发生,过不了几天,又发生……。
姥姥去世不久的一天,梦中的杜需沙突然被东西破碎的巨大响声惊醒,睁开眼睛,看见爸爸正在砸东西,他生气的脸扭曲着,惨白得难看,妈妈拿着一根木头比划着,她披头散发,光着脚,像凶神恶煞。杜需沙竟然没有哭,也没有起来,他已经习以为常了,因为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些,他继续装做在熟睡,可是身体在被子里战抖,他企求着这场争斗的尽快结束。他突然纳闷:姐姐难道没有听见?他偷偷地看旁边的姐姐,姐姐躺着不动,但是,她闭着的眼睛里却流淌着两行眼泪……。
杜需沙很大以后,不论是白天突然的高叫,或者夜里猛然的响声,都会让他心悸肉跳。
坐在黑暗里的杜需沙,通过楼梯的窗户,看着夜空,看到了他五岁的时候……。
妈妈要给姐姐做一条漂亮的裙子,去到马路对面找裁缝请教,妈妈领着他和姐姐一起去的。一条狭窄悠长的胡同里,有一个杂乱的小院子,就是老裁缝的家。老裁缝和他老伴一共有九个子女,最大的女儿岁数几乎和妈妈一样,最小的儿子岁数比杜需沙姐姐还小。老裁缝家很困难,全家拥挤在小院里内三间砖房里,老裁缝给人家裁剪衣服,七女儿给人家洗衣被,成为全家生活收入的来源。
屋子里,老裁缝拿着衣料,仔细地给姐姐尺量着,他的老伴慌忙给妈妈倒水,他的大女儿抱起杜需沙,带着笑脸和妈妈说着话,其他的几个女儿都围着杜需沙,哄逗着他,小杜需沙胖乎乎的招人喜欢,院子里的人都上来摸他的脸蛋。院子中,只有那个十六岁的七女儿,独自埋头洗着衣服,院子里的人谁都不去搭理她,杜需沙隐约地听到,大女儿告诉妈妈:她犯了错……谁都别理她……。
大女儿拿起杜需沙胸前别着的手绢,给杜需沙擦鼻涕,然后说声“脏了”,便走到院子中,随手把手绢扔进七女儿面前的洗衣盆里,生硬地说了句“先洗这个。”扭身就回屋了。七女儿也没有抬头继续洗着,四周围是纵横拉着的粗铁丝,上面晒晾着洗好的衣服和布单。
杜需沙凑近着,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这个从来不理睬自己的七姐姐。七姐姐低着头,面对很大的圆形大铁盆,大铁盆里浸泡满了要洗的布物,她双手拿着被单的一角,在斜立盆中的搓板上用力地擦着擦着,等待洗的衣服和被单,在她背后堆成几摞,不断有人进院,送来一包包要洗的布单,但是,她头不抬,眼也不看,任人们在她身后,把脏布单堆积高高的,她只是继续地洗呀洗呀。
七姐姐长得瘦长,清秀的脸庞,脸色略黄,几缕头发垂下遮着眉毛,一双长长的眼睛含着忧郁,嘴唇紧闭着从不张开。七姐姐单薄的上身,穿一件粗布白汗衫,上挽着袖子,头发紧束,一条乌黑的长辫,从脑后搭在胸前,扎着紫色的发绳,两条修长的腿,伸开在大铁盆的两侧,腿长裤短,露着小腿,一双黑色圆口扣带的布鞋,脚上穿着杏黄色的布袜子。初夏的阳光直射在她身上,偶尔她抬起一支胳膊,用肘上的衣袖,擦去脸上的汗水,当她看到杜需沙的时候,毫无表情,眼神冷漠,似乎还露出一丝哀怨。
刹那间,杜需沙幼小的心里涌动着爱怜,他默默对七姐姐说:
“等长大了,我一定来娶你,让你每天高兴每天笑!”
一曲《东方红》的音乐,隐约从远处飘来,接着传来钟声,那是西单电报大楼的报时钟在响。哦,新的一年已经到来了。而杜需沙和蔚青青,依然在黑暗中沉默着。
听到楼道里有动静,蔚青青站起来,上去开门,进了家。
间断的鞭炮声,伴着杜需沙在回家的路上,他有些沮丧:新年来临的时刻就怎么度过……;他有些兴奋:一九八七年已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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