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似乎若有所思的秦坤石先行向杜需沙告别:“我十点前要回办公室。”
“这么晚了,还有工作?”杜需沙问。
“是呀,”秦坤石绷紧脸说,“我们室现在给港口搞一个控制科研项目,项目组成员都是科室里的老工程师,我们室主任任组长,他四十岁,是我们整个研究院的技术骨干,能力特别强,轻易看不上任何人。我们这个科室里,像我一样的——两年内来的同时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一共有三个,室主任只是让我一个人进了项目组,把那两个人急得直哭呀。”
“那是因为你技术比他们强。”
“哪里,他们两人比我早来科室一年,技术水平都比我强啊。”秦坤石嘿嘿笑了笑,张开被香烟熏黑的手指说:“一个是因为我是党员,你可能不知道吧,我在大学入了党,再一个,我只管埋头工作,我知道自己来的最晚,那些老工程师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不多说。那两个人哪,总想表现自己,总提建议和意见,结果所有老工程师都烦他俩。呵呵!”
杜需沙和秦坤石相互留了电话号。
周燕诚说:“小秦,我代需沙送你下楼。”
盂来章不习惯这满屋子的酒醉和酒话,早已经坐不住,也向杜需沙告辞。
看着时间已经很晚,李海等许多人都陆续地告辞。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些醉,面红耳赤地高声再见,用力拥抱,然后或东摇西晃,或相互搀扶地离开。周燕诚上来下去地忙活送人,不久,人走了大半。
马奇迪跑上来,喊着:“谁看见一把摩托车的钥匙了?”他桌上地下满处寻找,“操蛋,急死我啦,我约着事哪,快来不及了,都帮我找找呀。”
左越江说:“笨蛋,把锁撬开不就行了吗。我去给你弄。”
李别龙等都到楼下去看。只剩下杜需沙与两个许久未见的朋友喝茶、说话。
没过一会,茅旋提着照相机,神情慌张地奔跑上来,气喘吁吁地对杜需沙说:“不好了,他们在外面出事了!你快下楼去看看。”
大街边的餐厅门口,十多个人围着摩托车,嘻嘻哈哈地看左越江在用改锥打锁,许多好奇的行人也过来围观。有一个人大声说着“都让开”,就走过来,一把抓住左越江的手。
“你干什么哪?给我住手!”那人命令道。
“去你妈的,你那里凉快去那儿,别碍我事。”左越江抽着手说。
“你丫真是大街上找烟屁——找抽哪!”李别龙说着就靠过来。
“我是派出所的!你们给我老实点。”这个便衣警察亮明身份。他宽大的蓝裤腰间垂着银色的手铐,身后带着两个帮手,一左一右站着,一样的寸头,一样的黝黑结实,一样的蓝上衣和绿色军裤,一样的严肃表情。
“派出所的怎么了?我们又没犯法。”左越江眨眼说。
“你在这干什么哪?你说。”
“撬车锁,怎么啦?”左越江两手一张,高声起来,“我自己的摩托车钥匙丢了,我不撬开怎么回家,你说!”
“你自己的?把车本拿出来,我检查一下。”便衣警察上下打量着左越江说。
“车本?什么叫车本?”左越江露出牙齿笑着问。
“车的户口。证明这车是你的……。”
“那叫行车执照!什么叫车户口?哈哈!”左越江大笑着。
李别龙招呼着马奇迪说:“迪子,把车本给他看看,他要查户口,呵呵。”
马奇迪没有动,皱着眉说:“摩托车是借我哥们的,行车执照我就没拿呀。”
“快去取一趟呀。”周燕诚说。
“操!”马奇迪说,“取一趟?跑通县一个来回,明天早上见了。”
便衣警察马上威严起来,指着摩托车说:“那这车我们扣了!”
“别呀,大叔。”马奇迪凑上前,递上一支香烟说,“来,抽颗烟,这车真的是我哥们的,人家还等着我回去还车哪,您就……。”
便衣警察把眼前的烟往回一推,“什么时候你拿到车本,什么时候你到派出所处理。”然后招呼着两个助手,“把这车推回去。”
李别龙横在面前,瞪着眼睛说:“派出所的人老子也认识,你给个面子好不好?”
“我警告你,别妨碍公务。”便衣警察手指着李别龙,“要不我把你抓起来。”
“你丫的怎么就不开面呀?”李别龙咬牙切齿,一把揪住便衣警察的衣领子,鼻子几乎贴在便衣警察的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中挤出来:“你——个——傻——逼!”左越江上去抱住李别龙。
“把他铐了!”便衣警察被激怒,一手紧抓李别龙,一手拿出手铐,靠举着扑向前,身后的两个人也试图冲进人群。大家上前拼命拦着,与三个便衣扭做一团。
跑下来的杜需沙见状,冲到李别龙和便衣警察之间,试图分开两个人,但是两个人相互撕扯的胳臂竟像铁一样,便高喝着:“住手!大庭广众之下,你们像话吗。”
“我们是警察。你是什么人?”便衣警察质问道。
“我是北大法律系的,任何公民都有义务制止违法行为。你如果是人民警察,就更应该遵纪守法,以身作则,而不是当街打架,引起混乱,这样社会影响多不好,你知道吗。”杜需沙表情正义威严,目光严厉逼人。
便衣警察稍微松开了手,指着李别龙说:“你别跟我撒酒疯。还敢骂我。”
李别龙挣脱着左越江,又靠上前来,大叫着:“骂你丫的了——操你妈的!我还抽你丫的哪。”
便衣警察气得脸色发白,猛地冲上去,与李别龙抓扭起来,周围是其他人挡着两个助手的去路,众人奔跑与揪扯,场面混乱。杜需沙再次奋力地扑到便衣警察和李别龙之间,两个人都红了眼,根本无法分开,只能够将头塞到两人中间,还挨了一胳臂肘。
三个人即将李别龙包围,杜需沙突然双手捂住额头,叫了声:“哎呀!他们打人了。”就蹲下去,然后,站起来厉声道:“你们三个人谁也不能走!看住他们,他们打人了。”
大家齐声高喝:“警察打人了,都不许走!”把三个人团团围住。左越江和张志把李别龙拉到远处。
便衣警察等三个人都愣住了,看着杜需沙痛苦地表情,便衣警察说:“我们没有打人……。”
“就是你打人了,你打了我,你自己看看!”杜需沙放下手,在黑暗中把额头露给便衣警察,又再次捂住说,“你把我打出这么大的包,我的头现在昏沉沉的,你还不承认。我问你,你凭什么无故殴打我?”
“你不要胡说。我们在抓人,是你自己过来的。我告诉你,你马上离开这里,不然我把你也抓起来。”便衣警察说。
“你真是一个法盲!好呀,那我就让你抓。你听清楚了,我叫杜需沙,家住……,我身份证号码是110108……。但是,你现在还不能这么抓我,不是我杜需沙个人不让,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不让,你首先要回派出所去开传票,我可以回家等着你,你拿到传票才能去抓我,这是合法的抓人程序,你知道吗。还有,你开传票的时候要写明抓我的理由,我到底犯了什么法,我问你,你怎么写?是写因为我阻止街头斗殴?你就不怕被你派出所的同事笑话。”
此时,马奇迪正在两个助手旁边,悄悄地说:“哥们,我就住这附近,与你们派出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放聪明点,咱们今后能够交个朋友,要不然,哪一天就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两个助手怒斥道:“我们俩是当兵,你少跟我们来这套。”马奇迪悻悻地走开。
“你少给我上课……。”便衣警察说着一抬眼,又看见远处不断挣脱阻挡的李别龙,就喊道:“你怎么着?你还不服气呀。”
李别龙张口就骂,便衣警察气得发抖:“你他妈的,今天你是找死!”一边猛地绕过杜需沙,一边挥着手招呼着两个助手,“抓了他!”
杜需沙一面死死地拦着便衣警察,一面对着李别龙声嘶力竭地喊:“有他妈你什么事?你快滚远点!你们这么多人,就不能把他拉回家吗!”然后,面对便衣警察叫着:“你们不要转移注意力,先把你们打我的问题解决了,不许你们溜走。”
看着几个人拉抱着李别龙向远处走,便衣警察猛烈地要甩开杜需沙的阻拦,一抬胳臂,这次正挥到杜需沙的头上,杜需沙立即跌倒,抱着脑袋翻滚了一圈,大声叫着:“别让他们三个人逃跑了,大家看清楚了吧,他还在打人。茅记者在不在,快把现场证据拍下来,我要去市公安局检举他们三个人。”
闪光灯“哗”地一闪,便衣警察等三人迟疑了片刻,再去找人,茅旋已经不见踪影。大家堵住便衣警察,指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的杜需沙说:“人都打坏了,你们还想跑。”
围观的一个中年人说:“别以为你们是警察就能打人呀。”
“我怀疑他们是不是警察。他们根本就不像!”杜需沙说,“请你们出示证件。”
“看看他们的证件!”“要是没证件,冒充警察的,咱们先暴打一顿,然后送他们去派出所”“快拿出证件。”大家七嘴八舌,把三个人围在中央。
便衣警察理直气壮,掏出一个工作证递给杜需沙,杜需沙打开看了一眼,问两个助手:“你们的证件?”
“他们俩是部队的战士,帮助我们派出所巡逻工作的。”便衣警察回答。
便衣警察的工作证在人群里传看着,有人嬉笑地读着上面的名字,杜需沙瞪起眼睛,斥责道:“你们在干什么?我已经记下了单位和姓名,这事就能够通过他们的组织妥善处理,把工作证快还给人家。”
“工作证你已经看过了,现在我们要执行任务,我告诉你们,请你们不要打扰了。”便衣警察严肃地说。
“我说你是法盲,你还不愿意听。”杜需沙脑海里突然出现“纠风”两个新奇的名词,马上说道,“你作为一名人民警察,应该知道现在的纠风运动吧。”
便衣警察一下子呆住了。前几天,杜需沙偶然看见街头拉着一条红布标语,上面写着“开展纠风运动”的口号。昨天翻看本市的报纸,才知道这是公安机关要纠正执法作风的一个活动。
“什么是纠风,就是纠正你这样的工作作风。”杜需沙言语激昂,“目前,从市公安局到各个派出所都在抓纠风工作,就是要对公安人员中像你这样的行为,进行严肃禁止、查处和处理。”
“我什么行为?我是在执法。”便衣警察说。
“我作为一名公民,前来制止街头的混乱,被你无缘无故地打了两次,甚至被你打倒在地,有这么多在场的目击证人,这不是你粗暴打人吗。还有,刚才你张嘴就是一个——你他妈的,大家都听得清楚,你觉得这是一个人民警察应该的行为吗?你不是在给公安机关的形象抹黑吗。我头被打,到现在还非常疼痛哪,你直接侵犯了我的人身权利,负主要责任。”杜需沙再一指两个助手,“你们两个人参与了这个行为,也应该负次要责任。”
便衣警察欲言又止,两个助手窘迫不安。
“其实,我挨你两下打也许不算什么。但是,你应该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现在可是纠风运动风口浪尖呀。”杜需沙语重心长,“你应该知道,上级领导非常重视,多次公开强调和通知,一旦发现违反行为和个人,立即严肃处置,你们这不是顶风吗,不是给自己当反面典型的一个靶子树吗。你自己想想,这不是大事吗?”
便衣警察沉默着,不知应该如何。
“我看这样吧:我头疼得难受、发晕,我要回去休息;你们也回去,冷静地想一想。”杜需沙说,“反正,我已经告诉你我的姓名和住址了,你回去考虑一下,如果觉得我做的有什么不妥,随时可以找到我;你的单位和姓名我也记下来了,我也回去观察一下头,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也不会再麻烦你,如果真发现什么问题,我也会去找你的上级组织。好不好?”
便衣警察没有说话,带着两个助手转身就走了。
周燕诚关切地拉着杜需沙说:“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头。”
左越江笑道:“你也信?”
“老江,你怎么回来了,别龙怎么样?”杜需沙问。
“别龙今天可喝大了,先是哇哇大吐,回去的路上,在张志的车上就睡着了,我们把他抬进家,扔到床上,他都没醒。我就赶来看看你们这边。”
“我都没醉,他酒量大,不应该呀。”杜需沙疑惑着。
“你才喝多少?顶多一瓶半,诚子还总偷偷地把你杯子里的酒倒了,换成饮料,你没发觉桌子底下湿漉漉的?我早看见了。别龙今天高兴,喝了至少八瓶。”左越江说,“你是比别龙酒量差远了,可是哪,你有三分的量,只喝到两分,别龙确实有十分的量,却喝了十二分,当然你不醉他醉了。”
夜里,杜需沙失眠了。鞠雨文!这个的名字使他辗转反侧起来。
自从高中那场大病,他就从天堂的门口掉到了地狱的屋顶,从此,他不敢再去想鞠雨文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会将他的自信摧枯拉朽,使他陷入自卑和绝望。而他必须保护好那残缺的自信,以便能够有勇气面对今后的人生,所以,他只能够忘记她。但是今天,这个名字却如皎洁的明月,照得杜需沙自惭形秽,内心裂疼,无处躲藏。
她与他,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是隔绝的,没有道路可通。她是天上的月亮,是一尘不染的女神,文雅的大家闺秀,医学院的高才生,像高雅的兰花散着清香。而他是地上的顽石,是深陷俗潭的伤虎,迷茫的落魄青年,小公司的打工崽,像污染的河水发着臭气。
杜需沙感到,在人生两个大事上——事业和爱情——他现在都是一事无成。从与蔚青青分手后,那用以麻痹自己的情感酒瓶,也终于破碎了。他内心怪罪着蔚青青,自己波折的感情,扰乱着他事业的雄心,而自己坎坷的工作,又动摇着他感情的信念。
如果有她,鞠雨文,在我身边,杜需沙开始想入非非。她那羞涩文静的气质,与世无争的性格,轻盈柔弱的举止,我们永远不会争吵,和睦幸福一生。她那纯洁无瑕的思想,聪明隐忍的才智,令人敬佩的学业,一定使我脱胎换骨,重归高贵,激发我一往无前地去开创自己的事业。她才是我真正的人生呀,有了她,就拥有信念、自信、幸福和一切。先完成爱情,然后事业,这也是一条稳妥的正确道路呀。
我一定要得到鞠雨文!杜需沙猛然间坐起来,如同盲人终于看见光明,眼前顿时豁然开朗。草木只一秋,人生只一世,人生的意义在于不留遗憾,所有梦想不能只埋在心底,而要去付之实现,宁可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与其被梦想之光的灼伤,时时刻刻地哀叹,不如纵身一跃,融化在其中被消灭,彻底地平静。至于彼此的差距?可能正是应该结合的根本理由:也许,孤独的天堂与充实的地狱之间的结合,才是最完美的世界。
杜需沙站起来,仰望着窗外的月亮——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得了我。天堂与地狱之路,只有一条:做不可能为可能。
目录
加书架
打赏
送月票
设置
详情页
1
张月票
2
张月票
3
张月票
4
张月票
10
张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