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悟及生性独特,出了门就往远处走,一直步行,一走就是一整天。连续几天,早上出门,晚上回家,谭悟及吃不下一口饭,只是走路,只是喝水。第四天,她走了大半天的时间,还是没有发现可以土葬的地方,又累又渴,又想起自己死去的妈妈,坐在路边哭起来。这时候,只见一辆马车走过来,赶车的是个农民老头。谭悟及喜出望外,擦了一把眼泪,拦住马车。
“大爷,您是农村的吗?”
“是呀,我是咱们北苑公社大屯村的。姑娘,你有事吗?”
两个人交谈中,谭悟及知道,老头叫于老八,是大屯村的农民,家里有个老伴,于老八能说会道,又熟悉市郊的道路,村里就让他赶马车,负责在村里和城里之间跑运输。于老八也知道,这位满脸泪痕的女人,刚刚失去母亲,希望找个地方埋葬。
“于大爷,求您,能不能在村子里找个地方,把我妈埋了?”谭悟及哀求着。
“不可能呀,姑娘。”于老八说,“村里的地都是生产队的,不让啊,埋了也会给挖平的。”
谭悟及扑通就跪在地上,双手一合,哭着说:
“于大爷,求求您了,给想个办法吧。你看我们这里,哪里有方便的地方埋我妈呀,您在农村,地多,总可以找个地方。我代表我妈妈在天之灵,求求您了,积善成德,帮帮我吧。我一定会重重酬谢您的。”
于老八扶起谭悟及,摸着嘴上的胡子,想了想,说——
“我家房后倒还有几分自留地……”
就这样,于老八带谭悟及来到村里,谭悟及先见到于老八的老伴于姥姥,一个善良的农村老太太,知道于姥姥与自己母亲同岁,抱着于姥姥就痛哭,于姥姥也心酸,陪着哭。然后,谭悟及由老两口陪去看地,自留地内种满了蔬菜,在中间的隐蔽处选了一平方米的地方。
谭悟及隔天一早,按照承诺,送过来报酬:人民币八十元,粮票一百二十斤。于老八喜上眉梢,告诉谭悟及:他年轻的时候,做过白事出殡,所以做棺材,他帮助找人,下葬,他负责人手。但是,土葬是个政府不许可的事情,即使在自己家的自留地,也不要太张扬。
下葬的那天,下着小雨。马车将棺材拉到自留地旁,自留地的中间已经挖出了一个大坑,有几个农民早就等着。
当姥姥的棺材将要放进坑里的时候,谭悟及哽咽地说:
“妈妈,您的外孙子、外孙女都来送您了,您放心吧。”
姥姥在棺材里没有一点回音。
棺材被平放到坑中,农民动锹,开始把土一块一块地撒在棺材上面。杜需沙突然想,这棺材即将被那些土所埋没;姥姥将闷死在里面;姥姥将与他分离在这厚厚的土层下;姥姥将孤独一个人留在这里;他将永远不能见到姥姥。“姥姥——”杜需沙终于哭了,伤心地哭了。
泪水湿透了杜需沙的前襟,棺材已经消失在土层下了,姐姐也在哀伤地哭泣。妈妈撕天裂地的号哭,扯着他的心肺。谭悟及试图阻止继续掩埋,杜危然死死地拉住她。谭悟及几乎昏厥过去,于姥姥搂着她,磨擦着她的背,谭悟及嘟囔着:“妈妈,我对不起你呀,我太年轻了……我后悔呀!”
杜需沙闻着那泥土与棺木交杂的气味,他想:这也许就是地狱的味道;他看着那高高堆起的坟丘,他想:这也许就是通向地狱之门;他发现,这生与死,竟只有这么浅浅的土层之隔,人方才还是活的,转眼就可以死。
谭悟及将一堆白纸烧着,青灰的烟雾如她无限的悔恨和不断的思念。
人如何没有悔恨?杜需沙突然这样想。
如果没有悔恨,姥姥会无牵,妈妈也会无挂。
下午,离上班时间还有一刻钟,大家要么在房间里扎堆聊天,要么在座位上闭目养神,公司大厅里几乎没有人。
杜需沙走到空荡的大厅,见一位带着皮帽子的男人,端着眼镜,背一只着手,正在抬头仔细地看着墙壁上的产品宣传板。小王手插在衣兜里,哈着寒气,正从外面进来,见到那男人,走上前去便问:
“你买什么东西?”
“我不买东西,只是看看。”男人语气很重。
小王一扭身,带着小跑,走开了。
男人似乎还要说什么,见小王早已跑开,手里拿着眼镜,冲着小王的背影自语道:
“你们这是什么人,过一个人就问我买不买东西,过来一个人就问买不买东西,不买你们东西都掉头就走,然后就没人理我啦……。”
一抬头,看见杜需沙,就招手。
“来,小伙子,我请教点事。”
杜需沙忙走过去,见男人将近五六十岁,脸上很少皱纹,皮肤很嫩,长相十分精明。
“我是东北工业学院的,我想要咨询点技术问题。”
“老师您好,我是汉卡部门技术支持组的。”
“那太好了,我问的就是汉卡的技术问题。”
男人摘下皮帽,头发上冒着热气,他掏出手帕擦拭去头上的汗,然后,指着墙上的汉卡宣传板说:
“上面介绍说,你们的汉卡支持图形方式,那你们的汉卡对工业图像处理的信号支持行不行?”
杜需沙请他坐下来,给他找出汉卡详细的技术资料页,交给他。
男人把资料放在面前,又戴上眼镜,仔细地翻看。过了一会,他把资料合上,把眼镜向下拉着,眼睛透过眼镜上方看着杜需沙,问:
“还有其他资料吗?”
“没有了,就这些。”
他把眼睛摘下,又拿在手里说:
“你们这个汉卡资料不行,全是讲支持文字处理方面的,没有对支持图形方式做任何详细说明,没有数据呀。你是搞技术的,你了解不了解?”
“我,我也不了解。真抱歉。”
“不用抱歉。”男人端详着杜需沙,“这是工业控制的问题,是我们的专业。”
“我给您一个总工程师办公室的电话,您找到总工程师估计可以解释这个问题。”
男人接过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夹在一个小本子中。
“小伙子谢谢你啊!”
握手,告别。
上班时间一到,杜需沙就开始忙上了。库房的人送来六十套计算机和六十套汉卡,纸箱子堆得高高的,把杜需沙他们几乎包围起来。麻老太太在旁边看着如小山高的设备,抿着嘴笑着,双手交叉握在一起,不住地点着头,然后大声地喊:
“我们部门的人哪!所有人都来装汉卡,一台计算机里装好一块汉卡,今天下班前这六十套必须装完。装不完不许回家哦。”
麻老太太说完以后,对着大家还在笑,右手举起手来,手指摆出数字六的手势,左手打开贴着嘴巴,做出悄悄话状——
“明天还有六十套,共一百二十套。国务院下属机关的大单子!”
杜需沙与职高生作为一组,配合着流水作业:职高生负责拆装箱子,杜需沙负责安装调试汉卡。两人和周围的人一样,都埋头紧张工作着。
职高生只十八岁,刚来公司两个半月,离实习期结束还差半个月,就已经能够独立安装调试了。职高生初到公司,分到杜需沙这个组,也是惶惶恐恐的,杜需沙知道他的心境,就把自己所懂的,一股脑地教给他,大家都夸他入门最快,他的自信心顿时大增,有些飘飘然,杜需沙提醒他,他也听不进去。但是,他最喜欢和杜需沙一起工作,每天总跟在杜需沙后面说这说那。
装了二十套以后,职高生有些兴奋,就开始哼起歌曲,在设备堆前后跨越、蹦跳。到处拆卸的设备和纸箱,已经摊到门口的过道,职高生跃到这里的时候,没有收住脚,一头撞到刚进门的一个人身上。正低着头向计算机里插汉卡的杜需沙,听见面对门口的小王,在身边脱口一声“妈呀!”,回身一看,被撞的人正是闵总经理。
大家都大惊失色,手里全都停住,没有一点声响。
闵总经理穿着米色西装外套,没有打领带,此时正弯腰从地上拣起被撞掉的皮包。职高生也伸手要帮着去拣,嘴里说着对不起。
闵总经理掸掸皮包上的灰尘,看了职高生一眼,说:“要小心呀,不要摔坏自己。”然后,马上恢复笑容可掬的常态,谦卑地欠着上身,侧头与左右两边的员工礼貌地打着招呼,匆匆地上了楼。
大家长嘘了一口气,招呼着站着发傻的职高生,“没事了,没事了,快干活吧,以后小心点,别乱跑了。”大家颇有感慨。
职高生红着脸,走回杜需沙身边,如释重负地说:“吓死我了,算我今天真走运。”
杜需沙望着职高生,轻叹着说:“可惜呀,你在这里留不下了。”
职高生不以为然。
也就过了五分钟,裴经理摇着胖身体,气急败坏地跑下楼,冲着这边就嚷:
“刚才是谁呀?是,是谁撞了闵总?”
然后,指着站出来的职高生,再一指楼上。
“你,你去人事部,现在!”
麻老太太刚才去接电话,不在大厅,刚闻讯赶到,连忙问:
“老裴,到底怎么了?”
“唉!”裴经理看着职高生已经上楼,擦着流到眼皮上的汗珠。
“我正要去开会,”说着,扬起手里拎着的皮包,那皮包很旧,提手与包体连接处用很多的线缝过,但线已经快断光,依稀只有几根线丝连着。
“在楼梯口碰上闵总,被叫到他办公室,一进门,闵总就把我一顿臭骂……。”
裴经理提着快断的皮包,赶去开会。
麻老太太站在原地表情严肃地说:“是要整顿整顿了。”
又过了五分钟,职高生低着眼睛回来,默默地收拾自己的物品。大家谁也不知道说什么,杜需沙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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