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诉情
骂完这些,殷青鸟还是不争气地流下两行泪。
目光下意识挪向另一个方向,那里站着的正是一句话都发不出来的母亲。
面对这位,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深吸一口气,却还是破功了。
都说生恩不如养恩大,可殷青鸟这些年其实认真盘算过,当年生下自己非她所愿,在她最懵懂的几年里她对自己也万万算不上是一个尽善尽责的母亲。
可在徐家破产后,又是她将自己从琅琊带走,但又多次想要丢下她。
后来她就想明白了,什么恩情母爱,说到底,就是看她在这位母亲心里价值多少。
回想这么多年,殷老头将她带走这位不一直都是不闻不问,别说见面,连家书也不曾收到过。可现下有了价值千金的聘礼,她又上赶着将自己绑回来。
实属可笑。
许正是那些年发生的事情,因此在殷青鸟的心里,自从父亲过世,她便再也没有骨肉至亲了,这所谓的母亲,从来不在她的心尖上。
其实她也知道,知道这些年母亲从富贵小姐到清贫女婆之间过度得有多痛苦,也知道母亲之所以这样只是因为那一家人的洗脑,可终究为了钱把女儿送给人家做妾的还是她啊。
都说父母爱子是为其计深远,可什么殷青鸟在这位母亲身上看到的,确实她在为自己计深远。
比起她,一直在教殷青鸟本事的殷老头,和虽然有时不靠谱但总体来说还是让人钦佩的荀昭南,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擦完眼泪,那双鹿眼早就红肿一圈,她轻扯身畔男人的袖口,声音低哑:“画寒吟,你带我走好不好,我再也不想呆在这里了。”
画寒吟颔首,没有问她想去哪里,也没有说准备带她去哪里。将人一把抱起,生怕她掉下去搂得颇紧。
临走前跟刚喘匀气直起腰的荀昭南交换了眼神,在得到对方的肯定后才用轻功离开。
即使地面上的那些人吵嚷不断,但只要他想走,又有谁人拦得住。
被他抱在怀里,鼻息前是若隐若现的淡雅气息,有点像苦木莲的味道,不自觉便让她安心。
手指扶在男人的肩头,小脸也侧偏到更里面的位置,不知不觉,她有点像闭上眼睛。
好累,真的好累。
要是永远都能这样在他怀里就好了。
这场面来得很快,殷青鸟梦到了久违的人,是十年前自缢而亡的父亲。
那时的徐家正处于鼎盛辉煌,富裕到随便拎出一个烧水丫头活得都比其他人家的贴身侍女体面快活。那样的日子自她懂事起便在了,可能正是因为唾手可及,她才并不觉得有多珍贵。
直到七岁那年,徐家破产了。
被誉为琅琊首富,更是全国首屈一指的盐商徐家,一夜衰败,欠了十几万白银的账。
也是那一夜,徐父自缢,徐家彻底完了。
那时的殷青鸟还叫徐钰。
她至今都无法理解,一向乐观的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到钱庄里欠下那么多债款,为什么会坑骗那么多熟客,又为什么会在徐家还尚存一息的时候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时她甚至觉得,如果父亲愿意是可以重新开始的啊。
其实也不只有她那么想,恐怕时至今日,徐母依旧是那么想的。
直到十年后,她也放不下那段纸醉金迷的人生,所以才把钱看得那么重要。
甚至不惜拿女儿去换钱。
现在再回首看看,殷青鸟觉得自己可能懂了。
那其实就是,绝望的滋味啊。
梦很快结束了。
待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还在画寒吟的怀里。
只是她左右打量,发现他们正在一个破败的小院子里,而他们两个人还挤在一只颇有年头的秋千上。
她问:“这里是?”
画寒吟答得很快,也很是坦然,指着不远处的牌匾,说:“从意义上来说,算是我第二个家吧。”
殷青鸟一愣,下意识想回第二个家不应该是天剑阁吗,但还是没问出口。
看出她的疑惑,画寒吟也很快开始解释,怕刚睡醒的她听不清楚,他便语速很慢,声音也很好听,仔细去看似乎还能发现他嘴角都在微微勾着。
“我六岁那年突遭变故,变成了一个流浪儿,是丐帮帮主觉得我生得好看,容易惹那些妇人心生怜悯便将我带走了。”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继续说:“我跟在老帮主的身边学会了不少东西,后来丐帮乞讨也不景气,他便拉着我到街头卖艺,什么胸口碎大石,我想想,一个月能赚个二三十两吧。”
殷青鸟惊了。
一个月二三十两,这,这,这也太暴利了吧。
也不知怎么想的,殷青鸟抬手居然摸到了男人的胸膛处,还故意划拉两下,喃喃自语:“感觉没留下伤啊……”
画寒吟哑然失笑:“当然没有。”
耳根一红,她收回手,示意画寒吟继续说。
“可能是胸口碎大石碎出名气了,我第一次见到我师父时,他就指着我,问我是不是那个十里八乡胸口碎大石碎得最好的。”
“噗嗤——”
殷青鸟真的没忍住。
实在是没想到,那么矜贵沉稳的画寒吟,居然会有个这么不拘小节的师父,这师父一看就是干大事的啊,有眼光,有觉悟!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个雪天,下了一晚上的雪是刚出太阳时才停的,很巧的是,他也是刚出太阳时把我带走的。我离开丐帮后,我们俩就在这个小院子里住了四个月,那时活得很惬意,他教我本事,教我武功,教我做人。”
想到师父,画寒吟的表情都是温柔至极的。
望着那张绝美的脸出神,殷青鸟冷不丁地就想起来了之前听到过的一个故事,就是不知真假。
说画寒吟之所以能在武林大会前就成名,是因为“一夜抄杀”。
据说那时那个十八岁的少年郎,提着一把剑,灭了杀害师父仇人的满门,一夜间,血流不止。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自己也是被灭过满门的,明明也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却依旧选择了那条路,可见那位仇人,非杀不可,且绝不能给痛快。
不然,天上的人是会哭的。
“师父是我一辈子的贵人,若不是他那时收留了我,将我带回天剑阁,我现在依旧是那个小乞丐,空有一身拳脚功夫,堪堪自保,不上不下。”
“但你现在不一样了,”殷青鸟一把抱住他,将自己身上的暖意慢悠悠渡给这个不知为何身上隐隐泛出凉气的家伙,还将小脸埋在他怀里,说出来的话也是瓮声瓮气:“我觉得现在的画寒吟,真的很好。”
“其实,比起画寒吟,我更希望你以后能换个叫法。”他郑重开口。
其实下这个决定是在跟着荀昭南来的路上,他不准备将她带回去后就离开,他想让她一直陪着自己。
或者,他一直陪着她也是一样。
殷青鸟昂起脸:“嗯?”
“我最开始的名字,是谢宁。”
画寒吟淡然一笑:“宁静致远的宁。”
她很干脆:“那以后就叫阿宁好了。”
画寒吟颔首,温顺得不像话。
“既然如此,现在就重新认识一下吧,谢小公子。”
她学着以往谢珏唤他的样子,笑吟吟地直起身子,拿过他的大手,用细长的柔荑在他手掌上写下了一个字,是“钰”。
她别扭地说:“虽然我很喜欢我父亲给我取的名字,但我现在的确不叫这个名字了。”
“我知道。”
其实这是一句废话,但男人听得很认真,那双凤眸中好似盈着一层淡淡的水光,在闪耀的日光下格外璀璨动人,且夺人心魄:“青鸟。”
少女的心猛一悸动。
这种感觉很奇怪。
明明听过无数次,明明被无数人用各种口吻喊过,可怎么听,都觉得经由他的嘴喊出来,最好听。
“其实我第一次听到你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之间一定会发生一些故事。”
“什么?”
“几年前,听过这样一首诗,”画寒吟下意识牵住她的手,娓娓道来: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这里面碰巧有我们的名字,而且,这是一首很特别的诗。”
殷青鸟第一次听到他背诗,说来奇怪,那张脸明明儒雅至极,可却是拿刀剑拼杀的人。
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些,从他口中听到这些句子才更觉得稀罕有意思。
她这些年的时光都用来学医问道,对于这些风雅之辞其实并不擅长,所以在画寒吟提及这首诗的寓意的时候,她也是一脸懵。
但这并不影响,因为有人会用一辈子来给她解释。
“在这里,我开启哦我全新的生活,如果我可以,我也希望可以和你开启全新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