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九爷走了。
他很生气。我依然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我很开心。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红鸯大概也很开心。
我把手拨在弦上,它就欢快地笑起来,像雨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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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也说我和阿爹很像。
其实我总有很多很多不明白的事。
以前我会问李爷。后来李爷死了。
然后我去问阿爹,可是阿爹也死了。
不过还好,因为红鸯总不会死。我什么都可以问它,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是它会听。
它总是喜欢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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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九爷的家仆又送餐过来了。
依旧是先前的菜式,大红的肉和油腻的汤,还有汤里大把又大把的盐。
然后我就笑了,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花一样,在素白的桌布上一层一层的晕开。
这样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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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我仍然去湖边练琴。
我很努力,虽然并不觉得我的水平有过多少长进。
我原以为裴九爷再不会理我,因为他那晚是那样赌气的离开。
我们总共见过三面,其中两次他都发了脾气。
用李爷的话来说,我们肯定是八字不合。
所以我没想到他那么快又找我。
那是第三天后的傍晚,我收琴时候看到一直为我送餐的仆人正站在我身后。
“姑娘好,老爷有事叫您。”他说。
“哦。”我点头回礼,正要把红鸯放回房里,又听他讲,“老爷还说了,叫您带着琴一起过去。”
“嗯。”我不明就里,依旧点点头,顺从地抱着红鸯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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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着我去了正院。
院门大开着,青衣的家仆两队排开,腰里朴刀森然。
我猜想裴九爷大概是办什么庆礼,因为每一位从外面进来的人都衣着华贵,丰厚的贺礼一担又一担。
再往里,大堂中已经摆开了宴席。相互熟识的人热络地攀谈着就了坐,其乐融融。
老仆领着我挑了人少的地方走,有几个宾客注意到了,抬起头来偷偷看了我几眼,依旧缩回去,窸窸窣窣不知道说些什么。
只有一个人从我出来就一直盯着我看。
我用余光瞥了几眼。那人似乎就是裴九爷与我在药铺看到的那个,对,就是那个人。
那是上官秋,他也来了。
他的神色似乎是很困惑,但我不知道他在困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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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人带过来了。”老仆对着裴九爷鞠躬,又徐徐地退了出去。
我收回视线,看到裴九爷端坐在大堂中央最北的位子上,身后挂着一副巨大的画。就像我在公屠雄家看到的那样的画,只是这张画上不是鹰,是虎。
眉眼上吊,身姿斑斓,咧着嘴站在山顶上,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像个蛤蟆。
“看什么呢!”裴九爷扣了扣桌子。
声音挺响,不过席下的人霎时就安静下来,却都不敢抬头。屋子里一片沉默,没一会儿却又重新热闹起来,就像约好了一样。
我也缓了缓神对他说,“没什么。刚才那位老人说你要......”
“哪位老人?”他的脸色又开始变得难看,阴阴沉沉。
“就是刚刚出去的那个。”
“操!”他低声骂了句,一副早先猜中了的样子,“真他妈白眼狼。人都伺候你多少天了,连叫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有接话。我的眼眶又开始泛酸。
不过还好我很厉害,我没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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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没有要多计较的样子,一只手背在身后,端着酒就在堂中站起来。
他人高马大,穿的又华贵显眼。不用出声,席间的人就都注意到了,均是安静下来,望着这边竖着耳朵仔细听。
“感谢各位的光临。上官兄弟,各位,闲话我也不多说了,吃好喝好了都。”
说完了对着上官秋点头致意,一仰脖,将樽里的酒一饮而尽。
上官秋也站起来,脸上轻轻浅浅挂着笑,道一句,“九爷客气。”一手捏着杯子,也是饮了个空。毕竟是正式场合,他也一收之前的轻佻样子,拿出了正经的神色来。
待他俩喝完,众人齐齐贺声海量,也都跟着举起了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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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九爷走下去四处陪了几杯就回来了。轰然一声倚回去,一副舒了一口气的轻松样子,直压得那把太师椅晃了晃,险些没散了架。
我猜测大概是上官秋帮了他什么忙,这会儿是请到家里答谢来了。
我不由多往上官秋那里看了几眼。
他跟那些人一样,也是在笑。不过他的笑特别假。
我看过很多人假笑。
公屠雄也会假笑。在他面对庄上的人的时候,他就常常假笑。明明心里很苦,他却总是笑,直笑得让人心疼。
可上官秋的假笑不一样。
他的笑看起来特惹人生厌。即便他正对着你,目光相接,你也总觉得他的心里在盘算着其他的事情。
虚伪。
我忽然想到这样一个词。
我觉得上官秋很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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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九爷又敲桌子了。
大概是发现我一直盯着上官秋看。
他的脸色又变难看了,明明刚刚还是很放松。
我不喜欢站在他身边,他总是喜怒无常。
“还有事吗?”我试探着问,“没事的话我要回去了。”
见他不回答。我又补充说,“天色黑了。”
“等着。”他不耐烦的挥挥手,语气很是不快,“总共就那么几步路。”
“可是我......”
“可是个屁!待会儿我送你,行了吧?”
他又打断我的话。
他总是这样,粗鲁又无理。
我有些气恼地瞥他,他却轻轻晃着腿,目光在人群里扫来扫去,似乎在期待着发生什么。
果然没过多久,上官秋忽然站起来,招招手喊,“哎哎,老九,老九。这位姑娘...怎么瞧着可眼熟,是不是你上次带回的那个?”
他终于笑起来,乐呵呵挪了挪身子。嘴上不说话,却是满脸要炫耀的意思。
众人也都往这边看过来。
他嘿嘿笑两声,不无得意地把我往他跟前一推,“可不是怎么着。嘿嘿,还真不瞒你们讲,她弹起琴来,思春苑历代头牌加起来都比不过她。”
我有些惊愕地回头看他,原来他要等的这个。
等他的话一说完,那些人立刻就逢迎夸起我来。
他也一脸得意的样子,似乎夸得全是他。
那些人难得见他现在心情好了,夸赞的声音就更多起来,厅堂里一片欢声。他受用地眯起眼,仔细听着。
很快就有人起哄,让我现在弹一曲他们听听。
裴九爷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根,却开口骂,“去你们的!这是你们想听就听的?嘿,老子都听不着几回!”
众人又笑起来,齐声来催。
他似是难为情的样子,闭着眼思忖了一会儿才痛下决心,“那就,让你们听一听?”
众人又是拍桌起哄,他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示意我去弹。
我抬头看了眼,他倚在椅子上,乐呵呵笑着,手指一下一下在桌上敲。那样子就像是要展示自己最心爱玩具的小孩子,真的是幼稚得很。
我除了笑他的孩子心性,心里多少也还有些别扭。
我觉得,他总爱把我当玩具。
可说来也怪,看到他洋溢在脸上的笑,我居然有些不太忍心违背他。我想我可能又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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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宴席中间弹的,选了曲静气凝神的,韵律也还过得去。
其实那里面早早地预留了一块空地,上面铺着一张素色的地毯,高雅精致,看上去雍容又华美样子。
分明是早就安排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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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四周鞠躬,然后面北而坐面向北的,迎面正对着裴九爷。
他原本是闭着眼仔细听我弹琴,脸上孩子一样得意的笑。可是到了后面,他的脸色忽然又难看起来,就像是夏日的阴天,阴霾从遥遥的山后压上来,很快布满了天空。
可是,我明明什么也没做错啊。
我心里一紧,手下也失了分寸,琴弦哀鸣了一声,骤然崩开了。
我吓了一跳,倒是没伤着,但曲子是弹不完了。
我有些担心起来,然后抬头望着裴九爷,生怕他难看的脸色骤变成暴怒。
可他脸上竟带起了笑意,仿佛倒是在期待着我弹不成,招招手就要回他身旁。
我不懂,明明是他叫我弹的,为什么又会期待我弹不成呢?
旁边的人面面相觑,终归是没多说什么。
仪式性地夸耀了几句之后,宴席又恢复了之前的和乐,该举杯的举杯,该畅饮的畅饮。
又过了半个时辰的光景,裴九爷忽然歪着脑袋靠近了我,小声说,“再等一会儿啊,等饭局散了,我送你过去。”
我皱了皱眉,拒绝说,“我自己能回去。”
“一小会儿,要不了多久了。”他嘿嘿笑起来,叫人给我搬了椅子过来,声音里居然有几分歉意。
“还有,以后只能弹给我一个听,记住没?。”
我惊讶地扭头看他,他正闭着眼,头靠在椅子上,不曾开口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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