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谨慎地看了看外头没人,又撵走了其他的家人,才关上草屋的门,请谢瞻云落座。
“方才小婿说郎君在议事,所以小老儿不曾叨扰,如今见郎君要走,但事涉小女终身大事,老丈只得厚着脸皮,求郎君再帮一次忙了……”老丈对谢瞻云乞求似的拱了拱手,又看着眼前的女儿,满心都是悲痛,叹息道:“小女如今,是从衢州的夫家那方,逃回来的。”
“逃回来的?”谢瞻云不解,看着老丈身旁的女儿一边往嘴里塞满了蒸馍,一边还在啜泣着,险些噎住了,忍不住开口劝道:“小娘子,你慢慢吃,吃饱了再细细与我讲来,究竟发生了何事。”
这娘子风尘仆仆,眼下属实饥饿,直到她吃饱了肚子,才胡乱擦了两把眼泪,理了理凌乱的发丝。谢瞻云这才看出来这娘子本是个清秀的小娘子,心中诧异她怎回家时,竟像是个流落在外的难民一般。
“妾身是衢州梁衙内的外室。”这娘子冷静下来才慢慢说:“当年梁衙内途经此地中暑,被我家救起,之后哄骗我随他前往衢州,对我阿爹说要纳我为妾,实则是置我做外室,这便算了,还弃我于不顾。”
“娘子这次,是从衢州回来的?”谢瞻云问,“为何要说是‘逃’呢?”
这娘子坐在案边,想着说着那些在衢州的伤心事,只是这所见所闻也当真令人不得不多心:
“妾身随梁衙内到衢州以后,做了他的外室,起初他月月前来看我,待我千般温柔百般好,可是渐渐的,他便不来了。我找人去请,他就常常避而不见。后来我去他府上买通了个丫头,才知道,他是和酒肉朋友在外头有了好些新欢,跟人正打的火热,不要我了。”
“我气不过,便出去寻他,当真是在他拜把子兄弟开的青楼里瞧见了他……可却不是只跟一个女子厮混,也不是只跟一个兄弟花天酒地,是有好多男人,还有好多女人……”
谢瞻云此刻和流觞对视一眼,两人下意识都想到了月杨村女子失踪之事。
“但那些女子,似乎都是不情不愿的,都被他们撕了衣裳,用刀架在脖子上,逼迫着陪他们喝酒。那里所有的女人都很害怕那些男人,很害怕很害怕,她们要哭,要喊,要求救……”这娘子也越说越激动,只闭上眼睛就觉得那求救之声犹在耳畔一般,“那座青楼住满了男客人,可每一间屋子,都有女人的哭闹声,每一间都是!真的,每一间都是!”
流觞激愤道:“难道是那梁衙内抓的女人?”
谢瞻云摇首示意他不要打断这娘子说话,念及这娘子情绪激动,便由着她先说:“流觞,你先听着。”
流觞点点头,两人继续听这娘子哽咽着说,只觉得她喉中沙哑,似乎嗓子已经哭坏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有勇气能循着直觉找到那负心郎的屋子……我听见他撕榻上娘子的衣裳,用力地掌掴那个小娘子,说一些极尽粗鄙的话,我分明听见他的声音,可我却不敢认,更不敢开门……我当时人都吓傻了,脚都麻了,僵在地上拔不出去。”
“在梁衙内的那间屋外,我用手指戳了窗纸的一个孔,往里看,结果那榻上的娘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开了梁衙内扑到窗边向外求助,她的手指抓烂了窗纸!”
“我亲眼看到,那被欺负的小娘子……竟是月杨村里的小结巴!”
这小娘子说到看见这月杨村的小结巴时,突然放声哭泣起来,似乎也在抱怨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难道当真都是月杨村被拐走的女子?”谢瞻云此刻惊怒交加,猛地一拍案:“竟在衢州?”
“小结巴?!”老丈也意外又疑惑,他只记得小结巴早就嫁人了,“你当真没看错吗?”
“那小结巴之前来帮我舂过好几次米,我不会认错的,绝对不会的!”这娘子言之凿凿确似亲历一般,且眼中惊惧不已,可见是受了不小的惊吓。“她满眼恐惧,想要向我求救,却又被梁衙内抓回去,我当时为了自保蹲了下去,姓梁的才没发现我,后来听说,其他屋里有个娘子不堪受辱,从后院跳窗死了,我这才趁混乱的时候逃走了,我才有一条贱命逃回来找阿爹,我害怕,我害怕极了……那小结巴,衣裳都烂了,脸上都是掌痕,脖颈上都是淤青。”
谢瞻云和流觞听了也是心中大受震撼,他们竟然无法无天到了这等地步……就连这小娘子一个弱女子,都随便能进出的青楼,他们在里面毫无忌惮,可见已然是在当地嚣张到了何等地步。
老丈此刻也不敢置信:“可……可那小结巴,不是被他爹嫁去湖州了吗?”
“他爹说的,不一定是假话。近半年来,月杨村所有人都受了那帮外男控制,极低的价格从女子的父母手中买走她们,父母若不肯卖,便以武力胁迫,父母不敢不从。”谢瞻云沉声叹道,“湖州,衢州……甚至可能更多的州县,可能这个小结巴,已经被迫辗转多地了。”
这娘子亦道:“对,阿爹,真的是小结巴,她的眼神很害怕,但是她是认得我的!”
谢瞻云极力压抑住心中惊愤,冷静了片刻才低声问:“小娘子,那你可知道,那些男人是什么人?”
那娘子此刻脑中混沌不堪,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多人,好些经商的员外,富家郎君,还有朝廷的人……以及姓梁的那样的衙内!”
竟然如此牵连甚广!
谢瞻云听着娘子这语无伦次的话,心中早已波涛汹涌,他还是第一次由内而外地对他探知到的黑暗而感到恐惧——对这件案子背后势力的恐惧,因为这背后的真正操纵之人,一定是一根很难很难替朝廷彻底拔除的刺。
谢瞻云沉住气问:“那开这青楼的,小娘子可知道,又是什么人?”
娘子摇了摇头:“只知也是个衙内,但不知道究竟是谁。”
然而她很快回忆着补充道:“我逃走的时候,我躲在地库里,听到两个男人说话,他们说,这些女人都是不三不四的外族之后,苟活在大宋土地上,命贱,命真贱……”
这果然是肆意折辱澶州遗裔、辽宋之后的想法!
如此便是月杨村女子失踪案里,极为重要的一环,就是这些不当辽宋之后的人是宋人的杂碎策划了这些离奇的失踪案件,还如此罔顾律法,在衢州光天化日之下嚣张跋扈!
谢瞻云暗自握拳,咬牙道:“那衢州的那家青楼,叫什么名字?”
“垂怜院。”这娘子干脆利落地回答出来,因为她出入之时,皆是看到了极为奢华靡费的“垂怜”二字悬在匾额之上,且这名字起的并不算很文雅,似乎对其中的娘子们都十分轻视。
“好个垂怜院!”谢瞻云闻这楼名更是怒不可遏,他是当真没想到在东京目光所不及之处如此黑暗,捏指成拳后霍然站起身来吩咐:“流觞,你即刻传讯到衢州,要他们务必暗访探查清楚垂怜院的究竟!”
“是!”流觞这一次也知道事不宜迟,答应的很干脆。
谢瞻云转过头来对着这老丈父女,郑重说道:“梁衙内那厢,我势必会请阿兄替你讨个公道,但是这月杨村附近,你们也不能留了。梁衙内若知道你逃了,恐怕要迁怒你们一家才是。”
老丈父女思量着决心离开此地,毕竟这次谢瞻云给的米粮钱绝对足够到外乡谋生了。
谢瞻云叮嘱这农户一家几句话后,就带流觞准备上月杨村了,当然流觞先派人传讯到衢州去,而后才与谢瞻云汇合,两人才凑在一处私下议论衢州之事。
“那衢州的梁衙内当年来这越州一带中暑了,定是身边没有随从,可见乃是微访。”谢瞻云眸中犀利,“一介衙内,为何要放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过,来这穷乡僻壤之处微访,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是来月杨村挑姑娘的。”
流觞想了也觉得谢瞻云推测合理:“对,他既然是个衙内,就不会来这里吃苦……您是说,这梁衙内早在一年前,就和这些掳劫月杨村女子的土匪有勾结?”
“商匪勾结不可怕,可怕的是,官、商、匪三者勾结,衙内既不清白,他父亲便清白得了了吗?”谢瞻云问着流觞,亦是扪心自问。
流觞的沉默让谢瞻云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谢瞻云木讷无力地走在沙地上,第一次觉得眼中比被风沙迷了还要疼痛,只是心中所想更加可怖,是他来此之前没预料到的。
他闭了闭眼,对流觞无奈地感慨道:“我远远没想到,这东京目光所不及之处,竟黑暗到了这般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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