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烦女人步步紧逼
我是在一天后醒过来的,兰珥告诉我,梅雪鹤前日走后没多久,我便高烧不退,病了一天,不过好在大夫已经说过无碍了。
我愣愣瞧着房梁,“爷来过没有?”
许是怕我伤心,兰珥犹犹豫豫了很久,最后跟我说,“爷他没来。”
我嗯了一声,侧身朝里躺了躺。
过了会子,兰珥道,“夫人,喝点粥吧。”
“没胃口。”我恹恹道。
“没胃口也要喝一点。”一把子低沉的嗓音,我背对着门帘,却也能想象他推门进来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我心里还是有些委屈巴巴,这时候看着梅雪鹤,心里憋着难受,便不肯看他。
“我不能来?”我听到他的脚步近了,在我床前站定,投出一片阴影,“现在不是你闹的时候,养好身体。”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更低沉,“你知道的,就算你作践自己,我也断不会心疼。”
“你是来给我气受的吧,”我突然觉得头痛得厉害,揉了揉眉心也不得消减,只好让兰珥扶着坐起来,“你怎么就判断出是我自己在作践自己?作践我的难道不是你吗?”我坐在床沿,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本想攒出一个嘲讽冷漠的笑,说出口的话竟带了几分涩调。
一语甫出,安静非常。
这句话沉寂了一年终于还是说出来了,原来我并没有我以为的那般大度超脱,我这时候才清楚,我同自己原来最瞧不上的那些没有主见的深闺怨妇没有任何区别,不能毫无怨言地全心全意付出,也不能洒脱率性地决绝抽离,我在计较什么呢?男人都是要三妻四妾的,从一开始我便知道,可即使开始便知道,亲身感受的心痛还是未知之时无法想象的。我以为这没什么大不了,我也没有非要他一生一世都对我一心,但……至少不要这样无视我。
梅雪鹤清了清嗓子,我突然害怕接下来他会说的话,梅雪鹤是一个非常会顺坡下驴的人,按照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说与“那我便不给你难受了,从你的世界消失,你看这样可好”相类似的托词。我心里知道一些话如果说出来很多事情便难再续,越是要说得明明白白便越是会把事件推向另一个难堪的极端,也会把他越推越远。
方才我那番话不该说的,但他还没说出决绝的话来,一切便尚可补救。
我莞尔一笑,指着粥道:“我突然有些饿了,这是你让厨房做的吗?”
“不是,是秋意知道你病了,做了养生粥,嘱咐我遣人送来。”
我舀起一勺刚要放进嘴里,闻言差点失态地吐出来,急忙强咽下去,直逼得泪水憋在眼眶里打着转,简直要把舌头烫掉。
那种感觉,仿佛不是喝了一勺粥,而是在喉咙里放了一把烧热的刀子。
粥咽下去,我恍若无事地拿勺子拨弄着碗沿道:“哦哦,她手艺很好。”说罢抿了抿唇,仗着自己病容初愈,大抵也有几分楚楚意味,虚虚弱弱地笑了一笑,抬起头凝望他,“我厨艺虽然不好,可我资质不差的,我可以学。”
“不必,”我的话音刚落,他的“不必”便已然脱口,许是我倏然垂下眼睫,面上有些难堪神色,他补充道,“你的手用来拿笔就好,何必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你其实大可不必……”
这一句有头没尾,我疑惑地看着他,他面上浮着还未来得及收回的疚色,那种神情很复杂,让我错意除了愧疚是不是还有一点别的。
“你的才情不逊于我,如果世道公平的话,声名地位该是也不让我。”他的表情乍然虚空,有种恍惚隔世的意味。
“我不需要这些。”我摇了摇头,道。
“我知道,但你不要并不代表不可得。”他古怪地笑了笑,“尹抒,你为什么是个女人?”
“为了和你相遇吧。”我发现自己用了非常轻松的语气说出这句话,要是在方才,我还别扭地拗着劲儿,一定要说出与心中所想意味相反的话,但此时此刻我却可以释然地说出真正的想法。
这个人,他一句话能把我气得吐血,也能一句话让我觉得世界温暖美好。我在这一瞬息忘记他不再爱我,只记得他波光粼粼的眼眸里倒映着对我才华的肯定。
“不不,你来到这个世界,可不只是要与我相遇。”他很模糊地笑了笑,“也不是为了遇到谁,你自有可以安置你的去处。”
“你如果尚不知道到何处去寻找你的归处,就做好眼前的事吧,比如,先把病养好。”他提了提嘴角,眼里却没多少笑意。
我突然觉得冷,忍着酸涩颤声问道:“你觉得,我是说你到现在还觉得你不是我的归处?”
不知是不是因为阴天的缘故,他的面色看上去像青铜一般幽冷,挂着惨淡而虚弱的笑容,他轻声道:“阿抒,我不是你的归处,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一件可以让你欢喜地沉浸其中的事,那才是你的归处,”他顿了顿,“长执这个字起得不好,执念太深反为其所累,倒不如阿抒,直抒胸臆来得多畅快。”
他半垂着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句徐徐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强极则辱,过刚则折,万事万物皆有维度,如果超过这个维度,便会与你的期望产生落差。所以阿抒你记得,日后爱莫过深,信莫过真,怨……”他说到这轻轻掀了唇角,露出一个镜花水月般的笑,“莫太嗔。”
这番话搞得我一头雾水,却在这时我听到訇然一声惊雷。
兰珥头上顶着一块油纸布从外面湿淋淋地钻进来,一边整理衣服鬓角,一边自顾自道:“夫人,外面的雨下的好大,你真该出去看看,天好像被洗了一样,你看了一定欢喜,大家都忙着搬东西,可有意思啦,不过要是那个搬运不及被掌事的管家瞧着就有的受了,走吧夫人随我出去瞧瞧……哦!我忘记你还在病着不能出去了,真是该死。我去给你煮姜茶……啊,爷也在,哦哦对我忘记了……我出去时爷就在这里的。”兰珥越说越小声,看得出梅雪鹤在这让她有些拘谨。
梅雪鹤对兰珥颌首,却对我言道:“伞拿来,我知道你刚刚藏在背后了。”
我装作不经意地看着门外的雨帘,他却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向我伸来,我不情不愿地递给他。
梅雪鹤手搭在伞上,没有急着拿走,视线在水墨纹处,半晌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心中一喜,道:“可是真的?”
他走到门前,推门的手却倏然收住,暮然回首,微微蹙了眉头,“你在担心什么?说不让我来的也是你。”
我急忙拉住他的衣摆,道:“你是着急回去陪谢秋意吗?因为打雷了?可是我也会怕的啊。”
“说谎。你不怕的。”他拂开我的手。
“谁说的,我可害怕了,真的。”我信誓旦旦道。
“刚才打雷都没说怕,这会儿说怕?你不要与意娘比,这些你都要独自应对。”他语气舒缓散淡,可是眼神却微微射出犀利。
“当初你要我嫁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我面色微变道。
梅雪鹤似乎生气了,过了很久,他字字如冰道:“你知不知道你这副样子很可厌?我最烦女人步步紧逼。”
这话扎在心里,把我从这“一场大梦”里疼醒了,半晌,我竟也认同地点点头,道:“不错,我也觉得我这副模样很可厌,”扬唇一笑道:“恭喜我们达成共识。”
梅雪鹤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撑开伞走入雨幕中。
他并未把门带上,我看着斜飞雨线,空濛天光,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靛青色衣服的青年,他的背影越来越淡,仿佛也要融入这氤氲水墨图中。
眼睛几分晦涩,不想再看下去,便关了门,回头看见兰珥怔怔得瞧着我,向她轻轻说笑道:“你看这天,孩子脸似的,刚还晴得很,说变,就变了。”
她还是看着我,我拍了拍她的肩,道:“可天要变,人能怎么办呢?行人自己打好伞便是了。”
兰珥似梦非梦地点点头。
我叹了口气,“兰珥,我想回娘家了。”
“夫人是想娘了吗?”兰珥温声道。
“嗯,想我娘了,还有爹爹,我还想师父了,”说到这我轻轻笑起来,“对了兰珥,你帮我把桃花酿备上,我那馋嘴的师父一准喜欢。”
兰珥颤着嘴唇,欲言又止。
我拍拍她,笑道:“想什么呢?做梦似的。”
她微微抬了抬头,看进我眼眸里。我看着她复杂的神色,恍然想到那是什么,怔怔四目相对间,我在她眼睛里看到自己陡然灰败的神情。
我张了张嘴,半晌道:“我忘了,师父他不在人世了。”
我看着兰珥面露急忧之色,勉力一笑,安抚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安慰我,我没什么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