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祖仪走到银号,蹲坐在石阶上,想明一早开了门,再把母亲留给自己的东西存回去。
冤家路窄,无奈那个生财两空正满腹牢骚的车夫也走到了这里。方祖仪远远就看到了他的身影,她把包裹藏在了银号外的老鼠洞里,赶紧侧身躲到银号东边的弄堂里,希望不要被发现。
可方祖仪还是没能逃脱掉,车夫逼问着她:“东西呢?”
“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方祖仪似乎已经做好了和对方鱼死网破的打算,她丝毫没有畏惧。
或许真是天助自己吧,就在车夫生了歹意时,弄堂口传来一声:“妹妹,我可算找到你了。”
一个穿着白色西服的年轻男子,神情焦急地沖到方祖仪跟前,“以后不许乱跑了!”
方祖仪心头一震,她也有些惊异地看着这个直直走到跟前,目光关切地望着自己的陌生人。
可忽然手心一热,才发现是那人紧紧地牵住了自己的手,本想挣脱开,可听到他疼惜地说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这猝不及防的关心,让方祖仪的眼眶不禁湿润起来,深陷困境时,搭救自己的竟然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自己的至亲们只当自己是个沖了今夜喜庆的丧门星,不问不顾,继续沉浸在酒香肉林中。
她内心也不知是酸楚还是凉薄,她都忘了今夜寒露风大,单穿一件白上衣的自己十指已冻僵了,抑或真是心凉了,身子也全然无了知觉。
闯进来的人是上海师范大学大四的学生白荆,作为学生工会主席的他是为了昨日师范大学学生社团之间的斗殴事件去警察局讨个明确说法的,刚处理好事情,准备回学校,就在弄堂口处听见了争吵声,就过来看看。
出了名的爱维持秩序、伸张正义的白荆这次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于是他义无反顾地推开了车夫,决心也要趟一趟浑水。
眼看就要吃到嘴里的肉,如今却要飞了,对破坏了自己好事的小子,车夫当然绝不会客气,脸黑着说:“又来了一个?那么正好,老子宰一双。”
白荆理一理西服领子,觉得好笑,回答道:“就你凭你?”
车夫脸上横肉一颤说:“呵,你小子手无缚鸡之力,我还怕你!”
白荆牵着方祖仪的手,给车夫指了指弄堂口里面点两盏宫灯的宅子:“我们学社就在那里,我只要喊一声,四十多号人就出来了,到时候看是谁宰了谁。”
车夫看了看,心也有点虚,但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
白荆眼睛一瞪:“怎么还不走?那么我就喊了!亚瑟!”
车夫一听还是个洋人名字,知道这年头的洋人不好惹,就自认了今晚倒霉,转身离去了。
白荆的手没有松开,他还没放下警惕,拉着方祖仪走向那宅子,小声说:“别回头,只管走。”
快要走近宅子时,白荆故意大声笑道:“妹妹,你今天真有口福,亚瑟带了一瓶香港来的洋酒。”
“听说他爸爸也来了,他爸爸就是香港的督察,等会儿带你见见。”白荆一边说着,一边微微侧头,用余光扫了扫弄堂口,似乎那个车夫已经走了。
白荆终于松了口气,手也放开了,方祖仪这才明白原来都是骗人的。
方祖仪不知冷地靠在红砖墙上,白衣后留下几抹红,她倒是不在意,只是揉着笑疼的肚子。
白荆微皱起眉,他正为耽误了自己的正事而有几分懊悔,他拉起方祖仪的手,把她拽到自己面前,“墙很凉,女孩子不要受凉为好。”说完,又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了方祖仪的身上。
方祖仪大胆地直直望着这个陌生人,双手摩挲着,像是细细推延着他凝在自己手心的温度。小皮鞋的鞋尖点着地,像她此刻不定的心情来回摆动着,她对着白荆说:“你救了我,那我就以身相许吧。我叫方祖仪,我跟你回家。”
白荆第一次听到这么直接的话,可却是从这么一个少不知事的小丫头嘴里说出,玩笑似的话说的那样认真,仿佛字字千金,是她一针一线费了几多心血绣到了绢帛上一样。
白荆拍了拍她的头,“我送你回家。”
一说到家,方祖仪的笑容就凝固了,同样的字字认真,字字如被绑着千金坠子样。
凉薄的空气,映着她淡淡的声音,那句话,让白荆记了很久,心也疼了很久。
“抱歉,我没有家。”
上海的夜晚最是风情万千的,惊惊艳艳地绽放着一朵朵妩媚的烟花。晚风掀起那袅袅走来妖娆身姿的裙摆,让路人瞻仰一番那欲望编织的朦胧春光。
戴着纯白手套的服务生缓缓为白荆和方祖仪拉开那扇银铜把手的透明玻璃大门时,一位踩着羊皮细高跟微露着酥肩的玲珑少女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白荆选了一个安静靠近壁炉的角落,方祖仪跟在他的身后,默认着他的安排。
方祖仪是第一次这么晚还游荡在外面,她虽然也是女大学生,可偏偏有个顽固派的父亲,在家中制定了严格的家规,她一直都生活在被禁锢的牢笼里,从不知晓上海真正的璀璨原来都在夜里。
白荆为她拉开法兰绒布面的椅子,随后坐在了她的对面,拉开那盏琉璃珐琅彩的电灯,暖暖的灯光照亮了方祖仪的眼睛。
白荆似乎为刚刚一进门的事情,感到抱歉,“这么晚了,我也不知要到你去哪儿,所以只好……当然,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可以换个地方。”
方祖仪抚平裙面上的褶皱,抬头望着白荆摇头,“我很喜欢这里。”
白荆也释然一笑,放轻松下来,靠在背椅上,把酒水单递给了方祖仪:“喜欢什么就点什么吧。”
“你这么大方呀!”方祖仪接过酒水单,新奇地看着单子上琳琅满目的各式西点,最后指定了一样暖咖色,上面点缀着一颗鲜红草莓的蛋糕,拿给白荆看:“我就要这个!”
白荆看她一脸满足的样子,不自觉笑了:“还真是个孩子,不过晚上吃蛋糕,小心蛀牙。”
方祖仪把小嘴一撇,满不在乎地打量着店里的装潢,整个墙面都是深棕木色,大理石的酒吧吧台,剔透的高脚杯壁上挂着一滴血粒样的酒汁,欧式的鹿角壁挂,灰色原石搭起来的壁炉里面的火烧得正旺。
白荆喝了一口咖啡,“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骗你什么?”桌下方祖仪的脚相互伸直交叉着,她紧紧绷直着脚背。
白荆饶有兴趣地猜测着:“你其实就是个偷方家太太宝贝的小贼。”
方祖仪把脚收了回来,抱紧了自己的包裹,挑衅地答道:“那么你再把我送回去呀。”
白荆耸耸肩:“你说的轻松,我同你一起演了这出戏,把你送回去?那么我也跑不了!”
方祖仪调皮笑笑:“所以说,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共进同退啊。”
白荆静静听着方祖仪说着那些玩笑话,手指跟随着咖啡厅里播放的音乐节奏暗暗打着节拍。
忽然方祖仪站了起来,拉着自己的胳膊:“我们也去舞池跳舞吧!”
还没等白荆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被方祖仪拉到了舞池中心。方祖仪牵着他的双手,灵动地如一只森林里的小鹿,问他:“唉,你都会跳什么?”
作为学生工会主席,经常出席各大高校之间联谊的白荆几乎现在流行的舞步,他都所会一二,倒是他有些意外看起来长在深闺的方祖仪怎么会那么多西洋的交际舞步。
方祖仪跟随着音乐,悠扬地迈着舞步,“我妈妈教我的,而且我会的不止这些。”
方祖仪趴在白荆耳畔说:“你等我下。”
“唉……你……”白荆望着他的森林女孩兴奋跑向吧台的身影,不知那小丫头正谋划着什么,与调酒师两个人相谈甚欢。
这时,方祖仪对着自己拍了拍手,只见她抬起来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举高空空的酒杯似乎是在对自己炫耀。
白荆还在担心这丫头的酒量时,咖啡厅的音乐转而变成了热情奔放的舞曲,方祖仪接过调酒师手里的剪刀,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把那条长长的裙子剪到了只到大腿那里。
方祖仪丢掉剪刀,跳到舞池中心,搂住白荆的脖子:“我们来跳狐步舞吧。”
刚刚还少不知事的女孩,在光彩流离之间,甩动着那精致的短发,每一眼,每一神情,每一步伐,都恰恰那样精准,那样不偏不倚地踩在白荆的心上,白荆有些好奇,他想一层层去探索这个神秘的姑娘到底还隐藏了多少面孔。
天快亮了,咖啡厅的人逐渐散去了,连续跳了好几支舞的方祖仪坐在地上,靠在一棵装饰树上,面颊绯红,她解开白衣的一粒粒扣子,直到胸口。
“地上凉。”一直陪着方祖仪的白荆也有些微喘,他伸手去拉方祖仪时,却被那小狐狸反用力地拉坐在了地上。
方祖仪望着那扇不停有人走出去的玻璃门,不知所言地嘟囔道:“都散了,全都散了吧。”
白荆不知这么小的年龄为何总会不经意说出那样悲凉的词,但她不说,他也不问,算是一种体谅,或是一种尊重。
白荆看了看腕表,快七点了,自己也该准备去上课了,他正想如何开头说送方祖仪回家时,方祖仪站起身来,拍了拍裙子上沾的灰尘。
“哥,我们该回方府了。”
她还没出戏。
白荆淡淡笑笑,把白色西装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玩得这么疯,回去看爹爹怎么收拾你。”
方祖仪把外套拽了下去,塞回白荆的怀里:“我才不怕。”就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白荆隔着凝了一层薄雾的橱窗玻璃看着闭着眼睛好好享受着清晨阳光照耀在身上的方祖仪,那双眼睛忽然睁开,锁定在自己身上,眼睛的主人对着自己挥手再见。
一夜如梦,天亮了,梦也要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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